詔獄的黑暗仿佛沒有盡頭。陳默靠著墻壁,試圖通過腳步聲和換崗的微弱動靜來判斷時間的流逝。饑餓和寒冷是永恒的伴侶,傷口在惡劣環(huán)境下開始發(fā)出隱隱的灼痛,提醒他死亡的威脅并未遠離。
就在他意識有些模糊之際,熟悉的沉重腳步聲再次響起,停在了他的牢門外。
火把光亮起,沈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柵欄后。他的臉色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卻異常銳利明亮,像是獵豹剛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捕獵。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夜露的寒涼。
“吱呀——”牢門被打開。
沈煉沒有立刻進來,而是對身后的獄卒揮了揮手。那獄卒竟端進來一個食盒,里面是一碗熱氣騰騰、帶著油花的肉粥,兩個白面饅頭,甚至還有一小碟咸菜。
這待遇,與之前的餿飯冷水簡直是天壤之別。
“吃吧?!鄙驘挼穆曇粢琅f不算溫和,但那股子殺氣已經(jīng)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審視,“你小子…真他娘的是個福將,但也是個災星。”
陳默沒有立刻去動食物,只是抬眼看向他,聲音沙?。骸啊笕恕榈萌绾??”
沈煉哼了一聲,走進牢房,隨手將一樣東西扔在陳默面前的干草上。
那是一支造型奇特的短小弩箭,箭頭發(fā)黑,明顯淬了毒。
“認得這玩意兒嗎?”沈煉盯著他的反應。
陳默瞳孔微微一縮,緩緩搖頭。他不需要認識,這箭本身傳達的信息就足夠了——滅口,真正的亡命之徒,他捅的馬蜂窩比想象中還大。
“娘的,差點就逮到尾巴了!”沈煉啐了一口,語氣帶著不甘又有些興奮,“你指的那幾條線,基本都對上了!漕運日志有問題,倉庫記錄對不上,押運的那個老兵也開了口,雖然沒吐出最后的主子就被滅了口,但這支箭,比什么口供都管用!”
他簡略地將查到的證據(jù)——文書上的貓膩、老兵的證詞(隱去了被滅口細節(jié),只說他招了)、以及遭遇抵抗和滅口的情況說了一遍。雖然沒有明確指向最終的幕后黑手,但所有的線索都隱隱指向了戶部內(nèi)部,且職位不低。
“陛下那邊…”陳默更關心這個決定他生死的結果。
“陛下圣明!”沈煉語氣立刻變得恭敬無比,隨即又壓低聲音,“你那份東西,還有老子查到的這些,都已經(jīng)呈上去了。陛下…很重視?!?/p>
他頓了頓,看著陳默,眼神古怪:“你小子運氣好,也確實有幾分鬼才。陛下說了,你這條小命,暫時先留著?!?/p>
陳默心中那塊巨石,終于稍稍落下了一點。暫時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
“不過,”沈煉話鋒一轉(zhuǎn),“你也別高興太早。陛下沒放你出去,也沒給你官復原職。旨意是,讓你就待在這詔獄里,‘好好想想’。”
“待在這?”陳默微微一怔。
“對,就待在這?!鄙驘捴貜土艘槐?,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外面現(xiàn)在因為你這點事,都快炸鍋了。多少人睡不著覺,多少人想把你生吞活剝了?放你出去,你能活過三天?”
陳默默然。確實,他現(xiàn)在出去,就是眾矢之的,只有死路一條。
“陛下這是…在保我?”他試探著問。
“保你?”沈煉嗤笑一聲,“陛下是在‘圈’著你!你這身本事,是柄好刀,但也得看握在誰手里,刀口對著誰。陛下讓你在這兒‘想想’,就是想讓你想明白,誰才是你的主子,你這身本事,以后該為誰所用!”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有氣聲:“小子,別以為有點小聰明就能如何。在這大明,你的命,你的前程,甚至你喘的每一口氣,都是陛下賞的。想通了,飛黃騰達。想不通…這詔獄,就是你一輩子的家,甚至…是墳?!?/p>
赤裸裸的警告,也是赤裸裸的點撥。
陳默徹底明白了。朱元璋看到了他的價值,但也看到了他的不可控性。將他繼續(xù)留在詔獄,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敲打、一種馴化、一種待價而沽。皇帝在等他徹底屈服,等他心甘情愿地成為皇權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也最聽話的那把算盤。
“罪員…明白了?!标惸拖骂^,聲音平靜無波,“謝陛下天恩,謝…大人點撥?!?/p>
“明白就好。”沈煉直起身,恢復了平時的冷峻,“吃的喝的,以后會有人按時送來。傷…也會找郎中來給你看看。老實待著,管好你的嘴?!?/p>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牢門再次鎖上,但那碗肉粥的香氣,卻彌漫在空氣中,預示著處境已然不同。
陳默沒有立刻去吃那碗粥。他坐在黑暗中,消化著沈煉帶來的信息。
危機遠未解除,只是從立刻處決,變成了長期的、更為兇險的軟禁和博弈。他現(xiàn)在成了朱元璋魚塘里一條特殊的魚,展示著價值,等待著被投喂,也等待著被最終決定是烹煮還是繼續(xù)養(yǎng)著。
而外面的風波,顯然才剛剛開始。李煥那些人,及其背后的勢力,絕不會坐以待斃。皇帝的敲打和利用,對他們而言,同樣是壓力和機會。
他端起那碗溫熱的肉粥,慢慢地喝了一口。味道雖粗糙,但對他來說已是無上美味。
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更有價值,讓那位洪武大帝覺得“圈養(yǎng)”自己是值得的,直到找到機會,跳出這個華麗的牢籠。
他知道,在這詔獄之中,一場新的、無聲的較量,才剛剛開始。比的不是刀劍,而是耐心、心機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