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的死寂再次將陳默包裹,但這一次,感覺卻截然不同。身上冰冷的鐐銬依舊,但那一線微弱的希望,像是一顆被深埋地底卻頑強鉆出的種子,讓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間,隱約有了一絲暖意。
他不再完全被動地等待。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反復(fù)推演著沈煉可能采取的查證路徑,以及對方可能設(shè)置的阻礙。他將自己代入審計項目經(jīng)理的角色,模擬著各種可能性和應(yīng)對方案?!叭绻钸\記錄被篡改…如果倉大使被滅口…如果…” 一個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又被他用邏輯逐一分析、拆解。這是他保持冷靜、抵御恐懼和未知的唯一方式。
與此同時,詔獄之外,一場因他而起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沈煉懷揣著“圣意”和那份詳盡的“調(diào)查提綱”,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隊精銳緹騎,直撲戶部和相關(guān)衙署。
他的第一站便是戶部檔案庫。管理檔案的老吏還想按照慣例推諉拖延,說什么“年深日久”、“卷宗繁雜”、“需按章程辦理”。沈煉根本不吃這一套,直接亮出腰牌,冷著臉吐出兩個字:“旨意?!?/p>
兩個字,重逾千斤。老吏頓時面如土色,癱軟在地。錦衣衛(wèi)們?nèi)缋撬苹⒌赜咳耄凑贞惸埳纤械哪攴?、屬地、項目,精準地調(diào)取著一冊冊積滿灰塵的文檔——漕運日志、各府縣糧庫收支細冊、兵部發(fā)下的勘合火牌存根、甚至是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衙門往來文書。
沈煉親自坐鎮(zhèn),目光如炬。他辦案經(jīng)驗豐富,本就對文書漏洞極其敏感,可查案并不順利 —— 調(diào)閱嘉興府損耗文書時,管檔吏員說‘受潮模糊’;查紹興府入庫記錄時,發(fā)現(xiàn)記錄官上周‘突發(fā)惡疾去世’。沈煉心里冷笑:這哪是巧合,是有人在背后動手腳,想把水攪渾!此刻有了陳默提供的明確方向和“異常點提示”,更是如虎添翼。他快速翻閱著,很快就在浩如煙海的卷宗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多蛛絲馬跡:
一份嘉興府的損耗報銷文書,印章的朱色深淺與同期其他文書有細微差別;一份紹興府入庫記錄的筆墨,與前后頁并非同一人所書;更有一份押運百戶的行程記錄,時間點與漕船日志對不上,露出了明顯的馬腳!
“好啊…真是好手段!”沈煉冷笑連連,眼中寒光更盛。這些細節(jié),若無高人指點,在以往的大規(guī)模巡查中極易被忽略過去!
“來人!拿著這些,去紹興、嘉興兩地糧庫,給老子把洪武十四年的所有出入庫原始簽押單據(jù),連同當值的倉大使、書吏,全都‘請’回來!記住,是‘請’!人要活的,口供要準!”他雷厲風行地下令,手下緹騎轟然應(yīng)諾,分頭行動。
風暴開始席卷。
戶部衙門內(nèi),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而緊張。一些小吏竊竊私語,眼神閃爍。浙江清吏司的值房里,氣氛更是降到了冰點。那位曾被陳默在心中標記為“可疑”的郎中(從五品)李煥,坐在案后,表面鎮(zhèn)定地處理公文,但握著毛筆的手指卻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幾次想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都被守在門口、面無表情的錦衣衛(wèi)擋了回來。
他知道,出大事了。那個本該悄無聲息死在詔獄里的小小照磨,竟然變成了一根攪動渾水的棍子!而且這根棍子,似乎直直捅向了上面!他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正在收緊,恐懼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內(nèi)心。
消息甚至隱隱傳到了朝堂之上某些大佬的耳中。幾位御史言官風聞此事,蠢蠢欲動,準備上奏彈劾戶部管理不善、乃至貪腐橫行。但也有些老成持重的官員則持觀望態(tài)度,告誡同僚:“涉及錢糧,又值空印案后不久,陛下正在氣頭上,慎言,慎言!”
暗流在平靜的官場水面下洶涌流動。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座陰森恐怖的詔獄,以及正在外面瘋狂搜羅證據(jù)的錦衣衛(wèi)百戶沈煉。
而此刻的沈煉,已經(jīng)根據(jù)陳默提供的思路,找到了一個更為關(guān)鍵的突破口——當時負責押運那批問題糧餉的一個總旗官,此人因傷早已退役,住在京城南郊。
當沈煉帶著人踹開那總旗家的破木門時,那老兵正就著咸菜喝劣質(zhì)燒刀子??吹絻瓷駩荷返腻\衣衛(wèi),他嚇得酒醒了大半,癱倒在地。
沈煉沒有用刑,只是將幾份矛盾的文書副本扔到他面前,又冷冰冰地提了幾句當年押運途中的“細節(jié)”(自然是陳默推斷出的異常點)。
那老兵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了。他不過是底層執(zhí)行者,哪里經(jīng)得住這種陣勢和精準的敲打?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地交代了:當年確實有人暗中授意,讓他們在途中“耽擱”幾日,并默許了他們虛報損耗,從中撈點小好處,而更大的好處,則流向了上面…
“上面是誰?!”沈煉厲聲喝問。
“是…是…”老兵渾身發(fā)抖,眼神恐懼地望向京城的方向,嘴唇哆嗦著,幾乎就要吐出一個名字。
沈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弓弦震動的嗡鳴!
“小心!”沈煉畢竟是高手,反應(yīng)極快,猛地一腳踹開那老兵。
噗!
一支弩箭疾射而入,精準地釘在了老兵剛才所在位置的土墻上,箭尾兀自顫抖不休!
“有刺客!追!”沈煉又驚又怒,咆哮著帶人沖出門去。然而夜色茫茫,哪里還有刺客的影子?對方顯然是個老手,一擊不中,遠遁千里。
回到屋內(nèi),那老兵已經(jīng)嚇得屎尿齊流,昏死過去。雖然沒問出最終主使,但這滅口的一箭,本身就已經(jīng)說明了太多問題!
沈煉看著那支淬毒的弩箭,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案子,查到根子上了。阻力,也開始顯現(xiàn)出獠牙。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接下來的較量,將更加兇險。他看了一眼詔獄的方向,心中對那個只剩半條命的年輕囚犯,評價又拔高了幾分。
“真讓他算準了…這潭水,果然深得很…”他喃喃自語,握緊了腰間的繡春刀。
而詔獄深處的陳默,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在無盡的黑暗和等待中,一遍遍推演著數(shù)字的邏輯,等待著那最終審判的來臨。他不知道,他投下的石子,已經(jīng)激起了怎樣兇險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