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楚府，西院。
白荔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海風(fēng)裹挾著咸腥氣息涌入，卻吹不散屋內(nèi)凝滯的奢華。紫檀木梳妝臺上，一只掐絲琺瑯嵌寶首飾盒敞開著，里面靜靜躺著楚云瀾今晨命人送來的南洋珠鏈——顆顆渾圓瑩白，每一粒都價值不菲，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冰冷而炫目的光暈。旁邊還放著一只扁平的錦盒，里面是剛從巴黎空運來的最新一期《Vogue》，封面女郎穿著張揚的露背晚裝，笑容明媚，與這間彌漫著沉水香、處處透著中式權(quán)貴審美的房間格格不入。
她赤腳踩在厚軟如茵的波斯地毯上，絲質(zhì)睡袍下擺拂過腳踝，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窗外，楚家親兵穿著筆挺的制服，如雕塑般佇立在高墻下的陰影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偶爾經(jīng)過的仆傭。這方精致的院落，是楚云瀾用黃金與強權(quán)為她打造的囚籠，每一件陳設(shè)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掌控與“恩寵”。
“小姐，”貼身侍女小翠捧著熨燙妥帖的衣物輕聲走進，“少帥吩咐，請您試試這套新做的旗袍。說是蘇州‘瑞蚨蚨祥’的老師傅用庫藏的云錦趕制的，整個云港獨一份兒?！?/p>
白荔的目光掠過那件攤開的旗袍，月白色的底子上，用極細的金銀絲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在光線下變幻著華貴的光澤。很襯她，也符合楚云瀾眼中“金絲雀”應(yīng)有的華美。她面無表情，只微微頷首，任由侍女伺候著換上。冰涼的絲綢貼合著肌膚，勾勒出纖細的腰身，鏡中的人影蒼白、精致，眼神卻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楚云瀾的“愛意”，是帶著鐵銹味的枷鎖。他不滿足于物質(zhì)的堆砌，更渴望撬開她冰封的心扉，徹底占有她的靈魂。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溫情攻勢”悄然展開。
入夜，“海天樓”頂層臨海包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墨藍海面上星星點點的漁火與遠洋巨輪幽暗的輪廓。包廂內(nèi)，水晶吊燈將柔和的光線傾瀉在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上。楚云瀾并未穿軍裝，一身深灰色暗紋提花綢長衫，少了幾分軍人的凌厲，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儒雅。他親自拉開主位旁的高背椅，含笑示意白荔落座。
“荔兒，嘗嘗這清蒸石斑，今早剛從漁船上提來的，鮮得很?！彼闷鸸?，將最嫩滑的魚腹肉夾到白荔面前的骨瓷碟中，動作自然熟稔，仿佛他們已是多年的恩愛夫妻。
白荔垂眸看著碟中晶瑩的魚肉，沒有動筷，只低聲道：“謝謝少帥?！甭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半分情緒。
楚云瀾對她的疏離似乎不以為意，舉起盛著琥珀色洋酒的水晶杯：“不必客氣。你我是夫妻一體，何須言謝?！彼蝿又械木埔?，目光灼灼地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試圖捕捉一絲松動，“云港雖好，終究不及金陵底蘊深厚。我知道荔兒你心系文墨，特意請了位貴客，想必能解你思鄉(xiāng)之情?！?/p>
話音未落，包廂雅致的木門被侍者恭敬推開。一個穿著素雅月白旗袍、身姿婀娜的女子款步而入。她未施濃妝，眉眼卻自帶一股清冷出塵的風(fēng)韻，正是名動江南的梨園名伶梅素貞。
“楚少帥，白小姐。”梅素貞微微欠身，聲音如同珠落玉盤，清越動聽。她的目光在白荔臉上掠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隨即落在楚云瀾身上，笑容溫婉得體，“承蒙少帥相邀，素貞不勝榮幸。”
白荔微微一怔。梅素貞？她曾在金陵聽說過這位名角兒的盛名，更知道她與蘇家似乎有些說不清的舊怨。楚云瀾竟將她請到了云港？用意何在？
“梅老板客氣了。”楚云瀾笑著示意她落座，“內(nèi)子久聞梅老板唱功了得，尤其癡迷昆腔雅韻。云港這地方，商賈喧囂，難得清音，今日能請動梅老板清唱幾段，實在是荔兒的耳福，也是楚某的榮幸?！?/p>
清唱？在這奢華的酒樓包廂？白荔心中掠過一絲荒謬。楚云瀾顯然不懂，也根本不在意真正的戲曲藝術(shù)需要怎樣的氛圍和心境。他只想用這“雅事”裝點門面，投她所好，仿佛擺弄一件昂貴的、需要精心保養(yǎng)的藏品。
侍者撤去部分碗碟，留出空間。梅素貞也不推辭，略一調(diào)息，水袖輕揚，未著戲服，卻已進入了狀態(tài)。她選的并非熱鬧的武戲，而是《牡丹亭·尋夢》一折中杜麗娘纏綿悱惻的唱段。
【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清越婉轉(zhuǎn)的嗓音在靜謐的包廂里流淌開來，帶著昆腔特有的水磨腔韻味，纏綿悱惻，哀婉動人。梅素貞的眼神時而迷離，時而熾熱，將深閨少女對夢中情人的刻骨相思演繹得淋漓盡致。
白荔靜靜聽著，目光卻落在窗外深沉的海面上。那纏綿悱惻的唱詞，像一根根細針，扎進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按盒臒o處不飛懸”……她的心，何嘗不是懸在千里之外的金陵，懸在那個清瘦孤寂的身影上？而眼前這華麗的牢籠，不正是一座更高、更冰冷的“粉畫垣”？楚云瀾以為這是風(fēng)雅，是投其所好，卻不知這聲聲杜麗娘的癡情絕唱，字字句句都化作對她處境的諷刺，敲打著她的心防，讓她對蘇文軒的思念和對楚云瀾的恨意，在優(yōu)美的唱腔中無聲地發(fā)酵、滋長。
一曲終了，余韻悠長。
楚云瀾率先撫掌：“好！繞梁三日，余音不絕！梅老板果然名不虛傳！”他轉(zhuǎn)向白荔，期待著她的反應(yīng)，“荔兒，覺得如何？”
白荔抬起眼，迎上楚云瀾探詢的目光，又掃過一旁安靜垂眸的梅素貞，唇角扯出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梅老板唱腔清麗，身段優(yōu)美，確是大家風(fēng)范。”語氣禮貌而疏離，聽不出真正的喜惡。
楚云瀾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被笑容掩蓋：“荔兒喜歡就好。梅老板在云港期間，荔兒若想聽曲兒解悶，隨時可請梅老板過府?！彼D(zhuǎn)向梅素貞，“還要煩勞梅老板在云港多盤桓些時日?！?/p>
梅素貞溫婉一笑：“少帥有命，敢不從命。白小姐若是不棄，素貞隨時恭候?！彼脑捳Z滴水不漏，目光再次掠過白荔時，那深處藏著一絲探究與了然——她看懂了白荔眼中被強行壓制的波瀾，也看透了楚云瀾這看似體貼、實則掌控的“安排”。
數(shù)日后，楚府西院書房。
楚云瀾推開房門時，白荔正坐在臨窗的藤椅上，膝頭攤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目光卻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開得正盛的木槿花上，神情怔忡。
“荔兒，”楚云瀾放輕腳步走近，手中拿著幾本嶄新的外文書籍，書頁邊緣還帶著油墨的清香，“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柔，將書輕輕放在她手邊的紫檀小幾上。
白荔回過神，目光落在那些書脊上：《A Room of One's Own》（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The Second Sex》Simone de Beauvoir（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書名是法語），還有幾本最新出版的法文小說。都是當(dāng)下西方知識界討論最熱烈、關(guān)于女性獨立與自由的前沿著作。
“托人從倫敦和巴黎加急買回來的，”楚云瀾坐在她旁邊的另一張?zhí)僖紊?，身體微微前傾，帶著分享的意味，“我知道你關(guān)心這些，喜歡讀書，思想新銳。這些書，云港的書店可買不到?！彼闷鹉潜尽兜诙浴罚S意翻動著印著法文的書頁，“這位波伏娃女士的言論，很有些意思。荔兒，我就欣賞你這樣有思想、不流俗的女子。在我這里，你可以盡情閱讀，思考，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當(dāng)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p>
他試圖用這些書向她證明，他理解她的精神世界，支持她的“獨立”。白荔的目光掃過那些燙金的法文書名，指尖拂過光潔的銅版紙，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嘲諷。一間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被重兵把守，連寄一封信的自由都沒有。女性獨立？她不過是依附于他權(quán)勢之下、連生死都無法自主的玩物。他買來這些書，就像給籠中的金絲雀添置一件新玩具，欣賞她偶爾的撲騰，卻絕不會打開籠門。
“多謝少帥費心?！彼仙舷ヮ^那本根本沒看進去的書，聲音依舊平淡，“這些書……我會看的?！?/p>
楚云瀾捕捉到她語氣中那絲難以察覺的倦怠，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笑道：“看書解悶是一方面，總在府里也悶氣。荔兒，你看誰來了？”
書房門口，一個穿著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年輕女子探進頭來，臉上帶著熟悉的、爽朗又略帶拘謹?shù)男θ荩骸鞍桌?！?/p>
“小蕓？！”白荔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fā)出久違的、真實的光彩，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柳蕓！真的是你！”
柳蕓，她《晨星報》時期最要好的同事兼密友！那個和她一起熬夜趕稿、一起為新聞理想熱血沸騰、一起痛斥社會不公的姐妹！她沒想到楚云瀾竟會把柳蕓找來！
兩個女孩緊緊擁抱在一起。柳蕓用力拍著白荔的后背，聲音哽咽：“你個死丫頭！一聲不響就……可擔(dān)心死我了！楚少帥派人找到報館，說你在云港想老朋友了，主編二話不說就讓我來了！”
白荔感受著好友身上熟悉的皂角清香和真切的關(guān)心，連日來強筑的心防瞬間坍塌了一角，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眼眶。她貪婪地呼吸著這來自自由世界的氣息，緊緊抓住柳蕓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楚云瀾站在一旁，看著白荔瞬間迸發(fā)出的鮮活神采，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需要她“開心”，哪怕是暫時的。“你們姐妹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擾了。”他風(fēng)度翩翩地退了出去，體貼地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留下兩個女孩獨處。門外的守衛(wèi)，無聲地昭示著這份“自由”的邊界。
書房的門一關(guān)上，白荔臉上的激動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憊與哀傷。她拉著柳蕓在窗邊的軟榻上坐下，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想汲取一些力量。
“小蕓……”白荔的聲音低啞，帶著壓抑太久的顫抖，“我好恨……我恨楚云瀾！他毀了我的一切！把我像個囚犯一樣關(guān)在這里！”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向柳蕓傾訴著內(nèi)心的煎熬：楚云瀾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與控制，那封被硬塞進來的“家書”帶來的壓力與屈辱，還有海邊那場帶著梔子花香氣的“偶遇”與強吻……她詳細地描述著蘇文軒當(dāng)時的沉默、疏離和眼底深藏的刺痛。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一把刀，在割裂她的回憶。
“文軒哥他……他一定以為我貪慕虛榮，背棄了他……”白荔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可我能怎么辦？父親在金陵的藥房被楚家盯得死死的，伙計被抓，貨被扣……我……我不敢反抗啊！楚云瀾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狼！他用權(quán)勢壓我，用家族威脅我……他根本不懂愛！他只想占有！把我當(dāng)成他戰(zhàn)利品的一部分！”
柳蕓聽著，臉色越來越凝重，眼中充滿了憤怒和心疼。她用力回握白荔冰涼的手：“荔兒，別哭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沉痛的寒意，“你恨他，我又何嘗不恨？”
白荔抬起淚眼，疑惑地看著她。
柳蕓的目光變得幽深，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記憶：“還記得我那個在碼頭做賬房先生的哥哥柳明嗎？”
白荔點頭，柳蕓曾提過，她哥哥老實本分。
“去年……去年夏天，”柳蕓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碼頭上來了一批軍用物資，據(jù)說是楚家軍從滬上買的槍械。那批貨……賬目不清，交接時出了大紕漏，短少了兩箱。負責(zé)交接的楚家一個姓劉的營長……他怕?lián)?zé)任，硬是栽贓是我哥勾結(jié)外人偷盜軍火！”
柳蕓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哥被抓進楚家的稽查隊……那幫畜生！他們根本不聽辯解！上電刑……灌辣椒水……拔指甲……就為了逼我哥‘認罪’，好讓他們推卸責(zé)任！我哥……他一個文弱書生，哪里受得??？只撐了兩天……就……”她的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大顆大顆的眼淚砸落在手背上。
白荔倒吸一口冷氣，渾身冰冷。她聽說過楚家軍對待“人犯”的酷烈手段，卻沒想到會落在柳蕓至親的頭上！
“我爹娘去稽查隊討說法……連門都沒讓進！”柳蕓抬起淚眼，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后來……只抬回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體……他們?nèi)酉露畨K大洋，說是‘撫恤’……還警告我們不許鬧事，否則……全家一起‘通匪’論處！”
“楚云瀾！”白荔脫口而出，聲音因憤怒而尖銳，“他縱容手下草菅人命！”
“就是他！”柳蕓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沒有他的默許，他手下的狗敢這么肆無忌憚？我哥的命，還有那些被他們隨意打殺、連名字都沒留下的苦力、小販、報童……荔兒，他們楚家，從根子上就是黑的！沾滿了我們這些普通人的血！”
書房里陷入死寂，只有兩個女孩壓抑的抽泣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規(guī)律巡邏的皮靴聲。柳蕓的控訴，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徹底打開了白荔心中仇恨的閘門。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楚云瀾的恨源于私情，源于被強迫的屈辱。此刻才明白，這恨意之下，是更廣闊、更沉重的血海深仇！楚云瀾和他代表的強權(quán)，不僅是她個人的牢籠，更是無數(shù)像柳明這樣無辜生命的絞肉機！
深夜，楚府西院一片死寂。
白荔獨自坐在黑暗的書房里，沒有開燈。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在地上投下朦朧的光斑。桌上，那幾本嶄新的外文書依舊攤開著，像是對她白日“演出”的無聲嘲諷。
她緩緩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面靜靜躺著一本普通的月份牌日歷。這是她唯一能留下、記錄這囚徒歲月的物件。她拿起一支紅筆，在今天的日期上，狠狠地畫了一個巨大的、猩紅的叉。
那血紅的印記，在慘淡的月光下刺眼無比。它標記著又一天毫無希望的自由被剝奪，也無聲地宣告著她心底那瘋狂復(fù)仇計劃的倒計時正式開始。窗外的海風(fēng)依舊嗚咽，卻再也帶不來秦淮河畔的春意，只有無邊的寒意滲入骨髓，與胸中熊熊燃燒的恨意交織，灼燒著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