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深冬,寒風卷著碎雪,抽打著蘇府那曾經(jīng)巍峨、如今卻顯頹敗的門楣。書房那灘刺目的鮮血,如同烙印,深深刻入蘇家的骨髓。蘇文軒從鬼門關(guān)掙回一條命,再睜開眼時,那曾為情所困、為命運激憤的少年意氣已徹底熄滅。眼底唯余一片冰封雪原般的死寂與決絕。他望著窗外枯枝上壓著的皚皚積雪,對守在床邊、雙眼紅腫如桃的沈曼君,吐出醒來后第一句話,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扶我起來。蘇家……不能斷在我手里?!?/p>
這不再是哀鳴,是誓言。楚云瀾那張“締結(jié)良緣,琴瑟和鳴”的通告,徹底焚盡了秦淮春夢的余燼。余下的,是父親臨去時那沉甸甸的、未瞑的目光,是“聽雨閣”百年招牌不容玷污的千鈞重擔。他推開沈曼君憂心捧上的參湯,掙扎著坐到父親慣坐的書案后。案上染血的通告已不見,唯余父親摩挲半世、溫潤如玉的端溪舊硯,墨跡干涸,如同凝固的淚痕。
重振之路,步步刀尖。“聽雨閣卷走私”“墨香齋遭高利貸逼債”的流言,如同附骨之疽,依舊在金陵城的街巷間啃噬著蘇家殘存的氣脈。鋪面冷清,庫房蒙塵,那些被暫時安撫的債主,目光如同豺狼,只待蘇家稍露疲態(tài)便再撲上來撕咬。
蘇文軒不再是那個只知埋首古籍的謙謙君子。他褪下沾染書墨氣息的綢衫,換上漿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的粗布棉襖,親自帶著福伯,踏著殘雪泥濘,走訪蘇家僅存的幾處產(chǎn)業(yè)。在“墨香齋”滿目瘡痍的門前,他直面伙計眼中的惶惑與街坊的疏離。不顧福伯焦急阻攔,他對著尚在觀望的幾位老街坊和瑟瑟發(fā)抖的伙計,深深一揖到底,脊梁彎成一個孤絕的弧度:
“諸位!蘇家遭奸人構(gòu)陷,累及街鄰受累,伙計遭難,文軒在此,代父賠罪!蘇家百年清譽,天地可表!自今日起,鋪中上品文房用具,一律按進價九折出售,所得銀錢,優(yōu)先償付諸位工錢與老主顧積存小額定金!懇請各位……再信蘇家一次!” 言辭懇切,擲地有聲。幾個老伙計看著少東家蒼白如紙卻孤峰般挺立的身姿,看著那雙被寒風吹得通紅卻盛滿決絕的眸子,默默拿起撣子,拂去了貨架上的厚厚積塵。
變賣,成了剜心割肉的飲鴆止渴。蘇文軒將自己關(guān)在陰冷的庫房數(shù)日,對著父親生前視若拱璧的珍藏徹夜未眠。最終,幾件雖珍貴卻非蘇家傳承命脈的宋元字畫、明清古玉,被忍痛挑出,換回了沉甸甸卻也刺骨錐心的銀元。交割那日,他背對買家,指尖劃過冰冷的檀木匣蓋,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福伯,銀貨兩訖,送客。” 無人窺見他緊閉雙眸下深藏的劇痛與微顫的肩胛。這筆血淚之資,連同“摯友”設(shè)法通過“可靠門路”籌措到的款項,如同苦澀的山泉,勉強維系著幾間鋪面的微弱喘息和清理著外圍的小額債單。
那位摯友的出現(xiàn),成了蘇府每日的常景。他身著低調(diào)華貴的西裝,臉上永遠掛著憂心忡忡、殫精竭慮的實干神情?!拔能?,快看!”他熟練地翻著賬本,指著一處由赤紅轉(zhuǎn)至微青的數(shù)字,“‘墨香齋’這個月流水雖薄,但總算見了點活水,虧空止住了幾分!可喜可賀!”他帶來的總是“及時雨”:城北宋掌柜“看在他薄面上”,答應(yīng)再賒一批好宣;東街李老爺“念及故交”,同意先拿兩幅畫去試試行情……每一樁“好事”,都讓愁容深鎖的蘇夫人眼中泛起一絲微弱的光,也讓心力交瘁的蘇文軒對他依賴日深。漸漸地,“墨香齋”的日常雜貨采買,幾家鋪面的流水對賬,甚至蘇府部分用度開支,都交到了他手中。他做得滴水不漏,賬目清晰,采買價“公允合理”,甚至不時“自掏腰包”墊些“應(yīng)急小錢”,贏得府中上下交口稱贊。
在這片搖搖欲墜的廢墟上,沈曼君如同一塊沉默而穩(wěn)固的基石。她不再是那個只能端茶送水的遠房妹妹。
蘇夫人接連遭受喪夫、家敗、兒子嘔血的打擊,精神徹底崩潰,時而清醒落淚,時而癲狂囈語,幾近不識旁人。沈曼君日夜守在其身畔,喂水喂藥,清理穢污,輕聲安撫,如同對待一個易碎的嬰孩。她記下了老郎中的所有叮囑,學會了在繚繞煙霧中熬煮藥效最佳的安神湯。當蘇夫人陷入狂躁,撕扯床帳,只有她溫柔而堅定的臂膀,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將老人擁在懷中,一遍遍在她耳邊低語“伯母莫怕,文軒哥在努力,蘇家不會倒……”直到狂瀾漸平。蘇夫人日益黏她,常常是緊攥著她的衣角,方能安然入睡。
蘇府龐大的內(nèi)務(wù),如同一盤散沙。家道中落帶來的惶恐,讓下人各懷心思,偷懶貪墨,中飽私囊,比比皆是。沈曼君褪去溫婉,展露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韌性與手腕。她重新厘定規(guī)矩,明確分責,每日天不亮便親自去廚房核點米面油鹽,核對采買賬目,細致到一根燈芯的損耗。庫房里存著的舊物布匹,她都親自點數(shù)記錄在冊。一次,逮到一個偷取庫房一對并不值錢的舊錫燭臺去變賣的老仆。她沒有聲張叫罵,只將人帶到寂靜角落,看著對方躲閃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陳伯,蘇家待老仆如何,你心知肚明。如今艱難,更需同心共濟。燭臺原樣放回,此事我不究。若再有下次……這金陵城,便再無你立足之地了?!倍魍⑹┲?,人心漸穩(wěn)。衰敗的蘇府,在她的操持下,竟維持著一種令人心酸的潔凈與井井有條,如同風暴眼中一片安靜的港灣。
對蘇文軒,她的守護如影隨形又保持著一個令他舒適的距離。她為他拂去書案灰塵,添置溫熱的暖爐,在他深夜伏案時,悄無聲息地放下一盅用厚棉套裹著的黨參雞湯,再如輕煙般退去。她從不主動過問生意盈虧,更諱莫如深那敏感的名字,只是在他因過度勞累猝然咳嗽時,那緊絞衣角的素手會暴露出瞬間的驚惶與痛楚。有時,在月色清冷的回廊深處,她會停下腳步,靜靜凝望書房窗紙上映出的那個伏案疾書的瘦削剪影。月光流淌在她的素色衣裙上,溫柔而落寞,卻照不透她眼中那份深埋的、近乎絕望的眷戀與哀傷。她此生所愿,不過是守護住他微弱的生命之火,讓蘇家的殘燼多一分明亮。
云港楚府,四季如春,暖香彌漫。白荔的生活被楚云瀾用黃金和權(quán)勢雕琢到極致。她穿著法蘭西頂尖裁縫手工縫制的絲絨旗袍,頸間墜著顆顆渾圓、來自南洋深海的瑩白珍珠,住在擁有整面落地玻璃、恒溫恒濕的奢華套房內(nèi)。飲食精饈,出行有車,身后永遠跟著兩名安靜如影、低眉順目的侍女。楚云瀾似乎在用這鋪天蓋地的富貴,將她與那個滿懷新聞理想、會為真相奔走呼喊的女記者白荔,徹底切割開。
這華美牢籠的每一根欄桿都冰冷堅硬。她寄回金陵的家書,需經(jīng)副官“審閱”后方能寄出,信中只能描繪云港風物和“闔家安好”。她渴望觸碰的報紙雜志,送抵她手中時已被“精選”處理,關(guān)于金陵的字眼、商業(yè)的報道、古董拍賣的消息都被盡數(shù)抹去。僅有的社交露面,楚云瀾必定親自作陪,他的臂膀永遠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環(huán)在她腰間,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男性,如同擇人而噬的鷹隼。他特意為她聘請了一位優(yōu)雅的法國女教師教授油畫與鋼琴,美其名曰“涵養(yǎng)心性”,實則是用另一種精致的課業(yè),填滿她所有清醒的時間碎片,令其無暇深思。
白荔如同被精心妝點的玉偶。她能在名流云集的宴會上恰到好處地微笑,能在素白畫布上涂出規(guī)整雅致的海港落日,能在昂貴的斯坦威鋼琴上奏出流暢卻無生命的練習曲。她的眼神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曾如火焰般跳動的好奇與靈氣被一層厚厚的溫順灰燼覆蓋。唯有午夜夢回,周遭死寂無聲時,她才會赤腳走到闊大的露臺上,迎著冰冷的海風,凝望北方那深邃無邊的夜空。風吹起她單薄的絲綢睡袍,身體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心口卻空蕩得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塊。這金絲籠的光潔內(nèi)壁,在無邊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堅硬刺骨。
楚云瀾的“愛”,帶著令人窒息的強橫。一次,他在清理書桌時,發(fā)現(xiàn)白荔在廢棄的舊報紙邊緣空白處,無意識地、反復(fù)寫下了一個模糊的“蘇”字,盡管已被她用力涂劃。這一點殘痕,卻如火星點燃了他狂暴的妒意。
“荔兒!”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纖細的骨頭捏碎,眼神陰鷙冰冷,“是我楚云瀾給你的太少,還是這籠子還不夠華麗,竟讓你還有多余的念頭?” 他不顧她慘白的臉,當著她的面,將那張報紙撕扯成無數(shù)碎片,雪片般灑落一地,厲聲吩咐管家:“聽著!小姐畫室與琴房內(nèi),凡能書寫的紙筆、顏料,即刻全部清走!不得留一絲半點!” 白荔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望著那紛紛揚揚的紙屑,仿佛看到自己殘存的最后一絲隱晦念想,也被徹底碾碎、飄散在徹骨的冰海里。無聲的窒息感將她徹底淹沒。
金陵城西,一處清幽小院墻內(nèi),幾株老梅凌寒吐蕊,幽香浮動。一輛尋常的黃包車停在沾著雪泥的石階旁。車上下來的男人頭戴壓低帽檐的氈帽,謹慎地四下張望后,才上前叩響了斑駁的獸首銅環(huán)。
木門吱呀開了條縫。
“找誰?”
“煩請通報梅老板,‘云港故人,舊事相商’。”男人聲音喑啞低沉。
不多時,男人被引過寂靜天井,走進一間素雅暖閣。梅素貞僅著件半舊靛藍棉袍,脂粉未施,正對著一盆盛放的紅梅出神。昔日的凌厲鋒芒、艷光四射盡數(shù)褪去,眉宇間只剩下如霜雪覆蓋后的枯寂與空茫,如同被風拂過的余燼。
“是你?!彼丛仡^,聲音平淡無波,辨不出喜怒。
來人摘下帽子,臉上堆起熱絡(luò)又帶幾分焦慮的笑容:“梅老板安好!冒昧打擾,實是……有一樁頗為棘手的事,非您指點不可?!?/p>
梅素貞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疏離:“棘手?閣下如今在金陵風生水起,還有什么棘手之事?莫非舊怨未消,心有不甘?”
“哎呀,梅老板取笑了!”來人湊近兩步,壓低嗓門,語速加快,“您是不知道,那蘇家小子,看著是個書呆子,如今倒像個拼命三郎,竟真讓他搞出點樣子來。雖說暫時還翻不出大浪,可那幾家鋪子有了起色,債也還了些皮毛,人心在穩(wěn)……他看著就不像打算收手的樣子!您想想蘇家當年對您……”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觀察梅素貞的反應(yīng)。
梅素貞的眼中沒有絲毫漣漪,只伸出手指,輕輕碰觸了一片冰涼的梅瓣:“都過去了。人死債銷,恩怨兩清。我的戲,唱完了?!甭曇羧缏溲o聲。
“唱完?”來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急躁和不甘,“梅老板!您當真甘心?!蘇家的根還扎在金陵!‘聽雨閣’那副骨架還沒塌!只要它還在,那些個知道當年舊事的老人們,心里會怎么想?想想蘇鴻漸當年……”
“夠了!”梅素貞截斷他,聲音不高,卻冷得如同冰凌相擊。她抬起眼,那雙曾顛倒梨園眾生的眸子直視來人,銳利如刀,仿佛要劈開他精心偽裝的皮相,“閣下,把你這套收起來吧。我梅素貞這輩子,風光過,落魄過,恨如烈火,怨似毒藤。現(xiàn)在,都化成灰了。蘇家是死是活,與我何干?蘇文軒……是蘇文軒,不是蘇鴻漸。我的債,已親手向他老子討了,干凈利落,不留余孽。禍不及子孫,更不與你……” 她微微停頓,唇邊溢出一絲極淡的諷刺,“同道。我倦了?!?/p>
來人臉上精心堆砌的熱忱瞬間冰封,眼底翻滾過被拆穿的惱怒與陰鷙的兇光:“梅老板!您可要想清楚了!有些東西,沒有您的……”
“送客?!泵匪刎憶Q絕轉(zhuǎn)身,只留給他一個浸滿寒梅清冷氣息與決然疏離的背影。
丫鬟無聲上前,低眉順目。來人喉頭滾動,強壓著幾乎噴薄而出的怒火,狠狠剜了梅素貞的背影一眼,幾乎是跌撞著沖出小院。車輪碾過積雪,在寂靜巷中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暖閣里,梅素貞依舊立在梅前,指尖拂過冰涼的枝干,良久,發(fā)出一聲悠長到近乎虛無的嘆息。復(fù)仇的火焰徹底熄滅后,余生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雪野。她只想守著這一院梅香,靜靜等日子熬干。
冬雪漸融,秦淮河水開始帶著寒意流淌。在蘇文軒近乎苛待自己的努力、沈曼君無聲無息的支撐以及林寒江勞心勞力的幫扶下,蘇家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竟真的被強行拖住了下沉的趨勢,甚至隱約透出了一線極其微弱的、名為“生機”的微光。
“墨香齋”因蘇文軒當日的低姿態(tài)和貨真價實的九折貨,竟真挽回了不少老街坊的心,流水雖遠遜往昔,但竟能勉強覆蓋日常開銷并開始一絲絲清償那些小額舊債?!奥犛觊w”雖大門緊閉,招牌蒙塵,但蘇文軒用變賣和鋪面積攢下的微薄資金,精心修繕了庫房,更將剩余不多、視若生命的幾件核心古籍和一兩件不起眼卻能代表蘇家眼力的器物護若珍寶。他不止于守護,開始主動出擊。他精心挑選了幾卷品相完好、內(nèi)容稀缺的明刻善本,親自登門拜訪金陵城內(nèi)幾位清譽極高的學者及癡迷藏書的耆宿舊儒。姿態(tài)謙恭,言辭懇切,或探討書中精義,或商議合作整理刊印?!奥犛觊w”這塊因丑聞而蒙塵的招牌,開始在逼仄晦暗的學術(shù)小圈子里,憑借硬實力悄然重現(xiàn)一絲微光。
西城小院暖閣,梅花將盡。梅素貞安靜地聽著丫鬟低語復(fù)述來人離去時的怒形于色、口不擇言。她拿起花剪,姿態(tài)優(yōu)雅地修剪著最后一枝尚能傲立的梅枝,斷口處流出清冷的汁液芬芳。
“往后,”她對著瓶中疏影橫斜的梅枝,聲音輕若風過,“這個人若再來,就說我纏綿病榻,不便見客?!?她已自斬前塵,金陵城新的恩怨風雨,再也激不起她眼中半分漣漪。余下歲月,唯有清冷梅香與空寂長伴。
云港楚府露臺,海風驟起。白荔獨倚雕欄,望著暮色中蒼茫的海岸線。極目遠眺,北方天際那片深沉的藍灰色下,是她永遠無法歸去的故土金陵。一股莫名的心悸毫無征兆地襲來,仿佛一記悶棍狠狠砸在胸口,讓她眼前驟然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欄桿,指尖用力到發(fā)白,那股無法言喻的巨大悲傷與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的所有感知。楚云瀾如同悄無聲息的陰影,悄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寬厚帶著不容置疑力道的手掌沉沉按在她微顫的肩頭,聲音在海風中聽不出情緒,只有命令的本質(zhì)清晰無比:
“海風冷,荔兒,回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