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瑪麗醫(yī)院那扇沉重的橡木門,終究沒能攔住死神悄然的腳步。它像一個冷酷的閘門,在蘇文軒絕望的注視下緩緩合攏,將父親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徹底隔絕在冰冷的白色世界之外。三天后,在云港連綿不絕、仿佛永無止境的凄風苦雨中,這位蘇家曾經(jīng)的擎天玉柱,蘇鴻漸,帶著滿腹的冤屈、驚懼和未能洗刷的污名,撒手人寰。雨水敲打著醫(yī)院走廊冰冷的玻璃窗,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淚痕,映照著蘇文軒空洞的眼神。他僵立在原地,仿佛靈魂已被那扇門后的死寂抽空,只剩下一個被悲痛碾碎的軀殼。
巨大的變故如同兩塊沉重到無法呼吸的巨石,狠狠壓在蘇文軒心頭。他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提線木偶,麻木地執(zhí)行著所有后事流程。穿衣、入殮、設(shè)靈……每一個動作都僵硬而遲緩,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林寒江作為朋友,幾乎全程陪同。他穿著深色的西裝,面容沉痛,眼神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哀戚和擔憂。他憑借其精干和云港的人脈,疏通報社避免了對蘇家“走私案”的進一步發(fā)酵,并以蘇家遭遇橫禍、不予追究的姿態(tài)暫時穩(wěn)住了局面。他雷厲風行地安排了火車,運送那具承載著蘇家最后尊嚴的楠木棺槨返回金陵。
得知蘇家靈柩啟程返金陵的確切時間,白荔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起來。她不顧一切,趁著仆傭換班的短暫間隙,像一只受驚的鹿,沖破了別墅仆傭象征性的阻攔,跌跌撞撞地奔向火車站。初秋的風帶著涼意,吹亂了她精心梳理的發(fā)髻,幾縷發(fā)絲黏在汗?jié)竦念~角。她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在擁擠而彌漫著煤煙與離別氣息的站臺上,絕望地尋找那個刻入骨髓的身影。目光掃過一張張陌生的、麻木的、悲傷的臉,卻唯獨不見他。
嗚——!
火車啟動的汽笛如同喪鐘,撕裂了站臺的喧囂。白荔的心猛地一沉,循聲望去。車窗內(nèi),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映入眼簾。蘇文軒靠窗坐著,側(cè)影消瘦得驚人,仿佛一尊被悲傷和絕望掏空的石像。他的眼神穿透車窗,投向一片虛無的遠方,空洞得沒有一絲光亮,自始至終,沒有向她所在的站臺方向哪怕瞥來一眼。冰冷的玻璃窗隔絕了整個世界,也隔絕了他曾經(jīng)熾熱如火、如今卻已熄滅的眼神。那一刻,白荔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從萬丈冰窟直墜而下,碎成了齏粉。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喉嚨里涌上腥甜的鐵銹味。
就在淚水即將決堤的剎那,一只戴著雪白手套的手,穩(wěn)穩(wěn)地、不容抗拒地按住了她因絕望而劇烈顫抖的肩膀。力道不重,卻蘊含著鋼鐵般的意志?!鞍仔〗?,站臺風大,請您保重玉體。”楚云瀾的副官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她身后,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少帥是為您好。相見不如不見,徒增傷感。請隨我回去吧?!彼⑽?cè)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姿態(tài)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白荔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越來越遠的車窗,以及車窗里那個凝固成永恒悲傷的側(cè)影,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任由副官半攙半扶地,將她帶離了這片埋葬了她所有希望的站臺。
白家藥房在云港的境遇,如同被一場由強權(quán)掀起的無聲風暴吞噬。楚云瀾的麾下士兵穿著锃亮的軍靴,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如同蝗蟲般時常涌入這間百年老字號的店鋪。每一次“例行檢查”都像一場精心策劃的羞辱。
“例行檢查!”領(lǐng)頭的軍官面無表情,眼神卻像刀子一樣在伙計們驚恐的臉上刮過,充滿了刻意的刁難。倉庫里,珍貴的藥材被粗暴地翻揀出來,隨意丟棄在地,沾染上灰塵;泛黃的賬本被當眾拿走“核查”,一去數(shù)日杳無音信;忠心耿耿的老賬房先生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架著胳膊帶走“協(xié)助調(diào)查”,老人回頭望向少東家白父的眼神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藥柜不起眼的角落,總會被“不經(jīng)意”地撒上薄薄一層灰塵;深夜里,店鋪緊閉的門板上,總會被潑上污穢不堪的涂鴉;更有甚者,那些平日里被白家壓一頭的競爭對手,在士兵們默許甚至鼓勵的目光下,開始肆無忌憚地散布謠言、惡意壓價、搶奪客源……種種跡象,無一不直指楚云瀾的授意。無需他親自動手,只需一個眼神,一句暗示,他那煊赫的權(quán)勢便能化作無形的絞索,一點點收緊,讓白家的百年基業(yè)在云港寸步難行,風雨飄搖。
白荔被困在奢華的囚籠里,從父親在電話中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絕望的聲音里,從偶爾看到包著藥材的舊報紙碎片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標題中,艱難地拼湊出家族正滑向深淵的慘狀。楚云瀾來時,會“不經(jīng)意”地提及,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掌控一切的從容:“聽說令尊的藥房近日頗多波折?生意場上,人脈和靠山都很重要。荔兒,只要你一句話,這些麻煩,我都可以替你解決掉。”這既是誘惑的橄欖枝,更是赤裸裸的威脅,將她的自由與家族的存亡冷酷地捆綁在一起。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艘滿載著白家孤注一擲的救命藥材和幾乎全部流動貨款的貨輪,在海上遭遇“意外”沉沒的噩耗傳來。
“完了……荔兒……全完了……”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蒼老絕望,如同風中殘燭,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最后一點指望……沒了……爹怕是……撐不過這一關(guān)了……”那聲音里的無助和瀕死感,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白荔的心臟。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在無邊的黑暗中,她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撥通了那個“唯一能撥通”的號碼——楚云瀾。這通電話,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明知可能是毒蛇,卻別無選擇。
不到半個時辰,引擎的轟鳴聲便撕裂了白府門前的寂靜。楚云瀾高大健碩的身影出現(xiàn)在風雨飄搖的白府門外,一身筆挺的戎裝,肩章上的將星在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他帶來一股肅殺與權(quán)柄交雜的凜然之氣,仿佛戰(zhàn)神降臨。他身后,是提著沉重、锃亮、印著紅十字的昂貴醫(yī)療器械藥箱的副官,以及那位金發(fā)碧眼、神情倨傲的洋人心臟專家克魯格醫(yī)生。
楚云瀾的目光銳利如鷹,精準地捕捉到白荔眼中瞬間迸發(fā)的最后一絲微弱的、幾乎熄滅的希望之光。他無視了病榻上白父絕望的呻吟和渾濁的目光,大步流星地徑直走向白荔,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戰(zhàn)場上發(fā)號施令般的決斷,不容置疑:
“荔兒!”他直呼其名,斬釘截鐵,“現(xiàn)在,只有我!楚云瀾!能救白家,能救你父親!”他手臂一揮,指向身后神情淡漠的克魯格醫(yī)生和那箱象征著西方先進醫(yī)學的設(shè)備,“看到?jīng)]有?全云港,不,全中國最好的醫(yī)生!最有效的藥!白家欠醫(yī)院的巨款,我來填!藥房面臨的困境,我來打通!所有擋在你面前的麻煩、所有想踩白家一腳的魑魅魍魎,我來替你清掃干凈!”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著白荔脆弱的神經(jīng),帶著令人心顫的強勢和不容拒絕的威壓。
“但有一個條件!”他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到呼吸可聞。他專注地凝視著她蒼白如紙的臉,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勢在必得、要將對方徹底占有和掌控的火焰,那火焰熾熱得幾乎要將她吞噬?!凹藿o我!成為我楚云瀾名正言順的女人!讓我用楚家的權(quán)勢,護你一生一世!免你苦,免你驚,免你四下流離,免你無枝可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最后的審判,“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
白荔的目光掃過病榻上氣若游絲、眼神哀求的父親,掃過這棟承載著家族百年榮光、如今卻即將易主的祖宅,最后定格在楚云瀾那雙灼熱逼人、宣告著無限占有和掌控的眸子里。萬念俱灰。楚云瀾的“救贖”強悍霸道,像一座無法攀越、冰冷堅硬的高山,徹底壓垮了她所有的尊嚴、掙扎和對愛情的最后一絲幻想。她像一個被抽離了靈魂的木偶,在那雙宣告著主宰一切的目光注視下,身體微微顫抖著,嘴唇翕動,最終,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眼神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認命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好!”楚云瀾眼中爆發(fā)出野獸捕獲獵物般的狂喜光芒,低吼一聲,一把握住她冰冷柔軟的手,力道大得不容掙脫,仿佛要將她纖細的指骨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斑@才是我楚云瀾該有的女人!”他朗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廳堂里回蕩,帶著志得意滿的征服感。
火車在灰蒙蒙的秋日午后,緩緩駛?cè)虢鹆暾尽L炜盏痛?,鉛灰色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站臺上彌漫著煤煙和離別的蕭索氣息。沈曼君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烏黑的發(fā)髻間只簪著一朵小小的白絨花,早早地等在站臺最前方,如同一株在寒風中搖曳的白色雛菊??吹奖谎诀邤v扶著、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蘇夫人從車廂里走出的瞬間,她便如同乳燕投林般撲了過去,未語淚先流:“伯母!伯母!您節(jié)哀??!嗚嗚嗚……” 她的悲慟如此自然,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落,仿佛她才是蘇家真正的女兒,承受著喪父之痛。
蘇夫人見到她,連日來的強撐瞬間崩潰,悲從中來,抱著她哭得肝腸寸斷,幾乎暈厥過去。沈曼君溫言軟語,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蘇夫人搖搖欲墜的身體,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支撐著這位悲痛欲絕的母親。當蘇文軒捧著父親冰冷的牌位,步履沉重地走下火車時,沈曼君鼓起勇氣,掙脫蘇夫人的懷抱,走到他身邊。她仰起臉,淚水漣漣,聲音輕得像風中飄零的落葉,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盡的疼惜:“文軒哥……你……你還好嗎?”她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替他接過那承載著千鈞之重的牌位,或是想撫平他眉宇間那深深刻入的、仿佛永遠不會消散的刻痕。
蘇文軒的目光掠過她,沒有停留,沒有聚焦,眼神空洞得如同越過一片虛無的荒原。他的腳步甚至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呼喚,也沒有看到她的存在,徑直走向前來迎接的、同樣覆蓋著白布的靈車。沈曼君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期盼如同被寒風吹熄的燭火,瞬間黯淡下去,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但她迅速低下頭,貝齒緊緊咬住下唇,將幾乎脫口而出的嗚咽咽了回去,默默地跟在他身側(cè),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站臺石板上。蘇文軒并非刻意冷漠,而是此刻他心中只有無邊的、吞噬一切的悲痛和對白荔那復雜難言的情緒,對這位從小一起長大、如同妹妹般的世交之女,他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熟悉感,以及一絲因家族壓力而生的、沉重的疲憊,再無多余心力去回應(yīng)她的關(guān)切。他的世界,在父親倒下、白荔“離去”的那一刻,已然崩塌成一片廢墟。
回到蘇府,這座曾經(jīng)門庭若市、笑語喧闐的巨大府邸,此刻被一片愁云慘霧籠罩。靈堂森冷,白幡低垂,空氣中彌漫著香燭和死亡的氣息。蘇夫人悲傷過度,精神恍惚,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幾乎無法理事。沈曼君便如同生長在陰影中的藤蔓,更加勤勉地攀附、纏繞,無聲地融入了蘇家的日常,填補著權(quán)力和情感的真空。
她侍奉蘇夫人湯藥,端茶遞水,動作輕柔而熟練;她噓寒問暖,言語溫順體貼,總能恰到好處地撫慰蘇夫人破碎的心;她甚至開始接手一些內(nèi)務(wù)瑣事——廚房的用度采買、下人的輪值安排、佛堂的香燭灑掃……她做得異常妥帖,周到得讓人挑不出錯處。蘇夫人看她的眼神,漸漸從哀傷的麻木,變成了深深的依賴和感激。甚至在一次昏沉中,她緊緊抓住曼君的手,老淚縱橫,聲音嘶啞而充滿祈求:“曼君啊……我的好孩子……現(xiàn)在,只有你……只有你還能陪著我們母子了……你文軒哥他……心里苦啊……像泡在黃連水里……你可不能丟下我們……不能丟下我們啊……”
這話像一道沉重的指令,也像一種無形的承諾,將沈曼君更深地綁在了蘇家這艘正在沉沒的巨輪上。
蘇文軒將自己徹底封閉在書房或父親的靈堂。書房里,父親生前翻閱的書籍還攤在桌上,墨跡未干,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靈堂里,父親的遺像在裊裊香煙中顯得格外肅穆。他回避所有人,尤其是沈曼君。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只想獨自舔舐傷口。
偶爾在回廊相遇,光線昏暗,沈曼君穿著素雅的衣裙,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文軒哥……你……你多少吃點東西吧?我讓廚房燉了參湯……”
蘇文軒的腳步會微微一頓,目光空洞地掠過她擔憂的臉龐,極其輕微地點點頭,或者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這已是他能給出的最大回應(yīng),如同對待一個需要敷衍的、熟悉的陌生人。他并非厭惡沈曼君,在他心中,曼君一直是那個需要他保護的、溫柔嫻靜的鄰家妹妹,像一株需要蔭蔽的蘭草。只是此刻,巨大的創(chuàng)傷如同厚厚的冰層,凍結(jié)了他所有表達情感的能力,對任何人都一樣。他對沈曼君,除了那份殘存的、如同責任般的“兄妹”之情,再無其他。他無法回應(yīng)她眼中日益濃烈的、超越兄妹界限的、帶著哀求和渴望的情愫,這讓他感到無形的壓力和更深重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疲憊。每一次她的靠近,都像是在提醒他這樁強加于身的婚姻的荒謬和他自身的無力。
蘇府一片愁云慘霧。靈堂森冷,香燭明滅;蘇夫人病骨支離,纏綿病榻;蘇文軒如行尸走肉,靈魂仿佛已隨父親一同逝去。
此刻,林寒江成了蘇府最忙碌、最可靠,也最不可或缺的身影。他不再僅僅是悲傷的陪伴者,而是用實實在在的行動,支撐著這艘搖搖欲墜、即將沉沒的巨輪。他穿著素色的長衫,面容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憂色,眼神卻銳利而高效。
他雷厲風行地為蘇家盤查剩余可動用的資產(chǎn),精確到每一個銅板,甚至將自己名下位于金陵城南一處并不引人注意、但收益頗豐的綢緞莊悄然抵押給了一家背景復雜的錢莊,換回一筆不小的流動資金。這筆錢,他不動聲色地注入蘇家瀕臨枯竭的賬戶,填補了即將斷掉的日常開銷和幾筆迫在眉睫的小額債務(wù),如同給垂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文軒,”一日午后,林寒江拿著一份整理得清清楚楚、條目分明的賬目表,走進蘇文軒那間彌漫著墨香與死寂的書房。他將表格輕輕放在眼神空洞的蘇文軒手邊,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伯母的身體最要緊,不能再受刺激了。蘇家這塊招牌,凝聚了幾代人的心血,不能就這么倒了!有我在,”他加重了語氣,目光堅定地看向蘇文軒,“咱們一步一步來,先把眼前最急的幾件事處理好。這是眼下我能籌措到、維持府中用度和應(yīng)急的款項,賬目都在這里,你放心?!彼噶酥副砀裆锨逦谐龅奶K家剩余資產(chǎn)、可償還債務(wù),以及他注入的資金額度,抵押產(chǎn)業(yè)一事他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付出,“后續(xù)的路,無論多難,兄弟陪你一起走?!彼脑捳Z充滿了關(guān)切和不容置疑的承諾,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蘇文軒那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背。
蘇夫人每日喝的苦藥,是他親自去請了金陵有名的老中醫(yī),反復斟酌藥方,并親自在藥爐旁監(jiān)督丫鬟熬制的;府中因主家變故而混亂不堪的賬目,是他帶著兩個心腹賬房,熬了幾個通宵,一筆一筆理清的;就連一些聞風而動、想趁火打劫的小債主,也是他憑借在商界多年積累的人情和手腕,或安撫或震懾,暫時壓了下去。
三天后,一個陰冷的午后。楚云瀾與白荔的結(jié)婚啟事,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間在金陵城激起了千層暗流。幾家主要報紙的頭版下方,那則簡潔而醒目的啟事——“楚云瀾、白荔,茲定于下月初八喜結(jié)連理。云港楚府、金陵白府謹啟?!薄褚坏赖姥t的烙印,灼傷了所有知情者的眼睛。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至蘇府。福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捏著管家遞來的,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剪報,老淚縱橫,布滿皺紋的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佝僂著背,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一步一步挪向少爺那間死寂的書房。他推開門,看到蘇文軒獨自一人坐在塵封的書案旁,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父親生前最喜歡的《漱玉詞》冰冷的書頁,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靈魂早已飄遠。
福伯嘴唇哆嗦著,將那張折疊好的剪報顫抖著放在了書案上,就放在蘇文軒那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手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嗚咽,然后默默地、無限哀傷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那無邊的死寂留給了他的少爺。
蘇文軒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那折疊的白紙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將那張紙展開。
剪報上,“楚云瀾”“白荔”“喜結(jié)連理”幾個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灼進他空洞的眼底!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他早已破碎的心臟!
時間仿佛靜止了。
一秒。兩秒。三秒。
突然,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瀕死般的低低嘶鳴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毀滅性的絕望。緊接著,“哇——!”一聲,他猛地側(cè)身,一口滾燙的、帶著腥甜氣息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噴涌而出,狠狠濺射在冰冷的紫檀木書案上!鮮紅刺目的血液,如同怒放的、絕望的彼岸花,迅速在深色的木紋上蔓延開,肆意流淌,將那幅宣告著徹底失去的喜慶啟事也染得斑駁一片,像一場盛大而凄厲的血色婚禮!
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手死死抓住桌角,指節(jié)青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要將堅硬的木頭捏碎;另一只手死死揪住心口的衣襟,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仿佛要將那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痛到麻木的心臟挖出來!那始終空洞如枯井的眼眸,在這一刻終于有了劇烈的波動,翻騰起排山倒海的、刻骨銘心的痛苦、瘋狂的絕望和無法形容的毀滅感!他看著那被鮮血染紅的啟事,眼前閃過楚云瀾在云港炮臺上的強勢、在醫(yī)院門外的“保護”、在火車站攔截白荔的冷酷,以及最后在白府那如同帝王般下達最后通牒的“深情”……這一切,終于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殘酷得讓他無法呼吸的結(jié)論:是楚云瀾!是這個手握強權(quán)、冷酷無情的男人,用盡一切卑鄙手段,最終從他身邊奪走了他的荔兒!是他用那滔天的權(quán)勢,碾碎了他們之間最后一點渺茫的希望!
“少爺!少爺?。 备2牭絼屿o,哭喊著推門而入。
與此同時,門外的沈曼君,正端著一碗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參湯走到門口。她正要抬手敲門,卻聽到了里面那壓抑絕望的嘶鳴和隨后重物倒地的悶響!她心中驟然一緊,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猛地推開虛掩的門縫。
眼前的一幕讓她魂飛魄散,手中的湯碗“哐當”一聲摔落在地,滾燙的湯水四濺,燙濕了她的裙擺也渾然不覺:蘇文軒伏倒在冰冷的書案上,身體微微抽搐,臉色慘白如鬼,嘴角殘留著刺目的、蜿蜒的血痕!那攤開的、被鮮血浸染得一片狼藉的報紙上,“楚云瀾、白荔喜結(jié)連理”的字樣如同惡魔的詛咒,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捂住嘴,無聲地尖叫一聲,恐懼和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瞬間將她淹沒。原來,他從未放下……他一直都在那片名為“白荔”的苦海里沉淪,從未上岸……而楚云瀾,這個看似強大的對手,似乎就是這一切悲劇的“元兇”。她沈曼君,終究只是個可悲的影子,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眼神中的關(guān)切迅速被深不見底的痛苦、茫然和對楚云瀾刻骨的恨意取代。這漫長的余生,似乎在這無聲的血色和刺鼻的鐵銹味中,已提前預演了無邊的荒蕪與絕望。
而匆匆聞訊趕來的林寒江,臉上瞬間布滿震驚、痛心和巨大的焦急!“文軒!文軒!挺住!挺住??!”他嘶吼著,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半跪在黏稠的血泊旁,全然不顧那刺目的猩紅沾染了他素色的長衫下擺。他用力扶住蘇文軒冰涼癱軟的身體,聲音嘶啞急切,眼中是對“兄弟”毫不作偽的、仿佛感同身受的關(guān)切與心痛,那情真意切的模樣,瞬間沖散了沈曼君看到的血色婚訊帶來的冰冷沖擊。他一邊焦急地指揮著嚇呆的福伯和聞聲趕來的下人:“快!快去請大夫!把全城最好的大夫都請來!快啊!”一邊緊緊握住蘇文軒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口中不停地呼喚:“文軒,別睡!看著我!兄弟在呢!有我在,天塌不下來!”這一刻,在滿目狼藉、血色彌漫的書房里,在悲痛欲絕的沈曼君和驚慌失措的下人眼中,林寒江的身影,如同絕望深淵中唯一的光亮,顯得愈發(fā)可靠、溫暖而情深義重。
金陵的深秋,寒意徹骨,浸透骨髓。蘇府書房里的血色,如同這亂世中最凄厲、最刺眼的注腳。楚云瀾的名字,如同滾燙的烙印,帶著滔天的恨意,深深烙在了每個人的恐懼和絕望里。而林寒江那沾滿鮮血、焦急萬分的“兄弟”身影,在血色與絕望交織的背景下,被襯托得無比高大和溫暖,仿佛這冰冷世界里最后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