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瑪麗醫(yī)院的長廊，彌漫著消毒水與絕望混合的冰冷氣息。蘇文軒背脊緊貼著冰涼的墻壁，仿佛要將自己嵌進這方寸的支撐里。目光穿透虛空，死死釘在那扇緊閉的橡木門上。門內，是父親微若游絲的生命，門外，是他被徹底掏空的軀殼?？唆敻癫┦磕蔷洹安荒茉偈苋魏未碳ぁ保褚坏罒o形的符咒，將他與外界洶涌的惡意強行隔絕。他不敢去想那對真假莫辨的梅瓶，不敢去想云港暗處的魑魅魍魎，甚至不敢去想白荔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安然。所有的念力，所有的呼吸，都凝成一根線，系在門內那臺冰冷儀器跳動的光點上。白荔被楚云瀾帶走的消息，像一枚淬毒的冰針扎入心口，帶來尖銳卻短暫的刺痛，隨即被他用意志力狠狠壓下，深埋。此刻，他只是一具為父親生命祈禱的軀殼。
蘇家這艘承載著幾代人心血、如今卻千瘡百孔的巨舟，正在他看不見的驚濤駭浪中，被無數雙暗手撕扯著船舷，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無聲地涌入。
“云霓苑”后臺，脂粉的甜膩與陳舊木頭的沉香交織。梅素貞斜倚在寬大的梳妝臺前，指尖捻著一根細長的象牙煙嘴，青煙裊裊，模糊了她鏡中冰冷的容顏。菱花鏡里映出的，不再是戲臺上顧盼生輝的杜麗娘，而是一個被仇恨淬煉得如同寒刃的女人。她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慵懶，帶著梨園特有的綿軟腔調，話語卻淬著劇毒：
“鶴年兄嗎？是我呀，素貞。您這會兒可得空？有樁新鮮事，怕是要污了您的耳朵……金陵蘇家，‘聽雨閣’那位蘇鴻漸蘇老爺，您知道的吧？哎喲，在云港鬧出好大一樁笑話！祖?zhèn)鞯拿樱菍氊惷菲?，竟在榮寶齋眼皮子底下……變成了高仿！對，調包了！嘖嘖，榮寶齋那位李掌柜，氣得臉都青了，拍桌子要報官呢……蘇老爺？唉，可憐見的，當場就撅過去了，在圣瑪麗吊著半條命，兇險得很吶……您說，這百年清譽，幾代人的臉面，一朝掃地，怕是秦淮河的水都洗不凈咯……鶴年兄您筆力千鈞，這等‘奇聞’，值不值得您撥冗一敘？”
電話那頭，是《商聞報》的主筆周鶴年，一個以“鐵肩擔道義”自居、實則深諳如何用“事實”殺人不見血的老狐貍，亦是梅素貞多年的座上賓。幾日后，幾份在金陵和云港頗有影響力的報紙上，便悄然登出了幾則看似客觀的短訊，字字如刀：
“云港驚爆宋代官窯調包疑案，金陵百年老店卷入漩渦！”
“據可靠消息，‘聽雨閣’攜祖?zhèn)髦仄鞲案劢灰?，交割前夕驚現高仿贗品，疑遭調包。榮寶齋方面震怒，或訴諸法律。蘇姓家主聞訊急病入院，情況危急。”
“百年老號信譽蒙塵？管理疏漏抑或飛來橫禍？”
冰冷的鉛字，帶著無聲的嘲諷和暗示，如同瘟疫般在金陵商界和收藏圈蔓延開來。昔日把酒言歡的合作伙伴，眼神開始躲閃，言辭變得閃爍；平日里恭敬有加的供貨商，試探的電話和催款的信函雪片般飛來，更有甚者，賬房先生已提著算盤，不請自到地坐在了蘇府偏廳，口中說著“周轉不靈”，目光卻貪婪地掃視著廳堂里每一件可能抵債的古董陳設。無形的恐慌在蔓延，蘇家那賴以生存的、視若性命的“信譽”二字，被撕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梅素貞嘴角勾起冷笑。這僅是開始。她拿起另一部更隱秘的電話，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指令口吻：“…東西收到了？很好?！泯S’的地契副本，還有……蘇鴻漸早年簽字畫押的空白信箋，確認無誤？……疤面劉那邊，你去對接，告訴他，按計劃行事，聲勢要大！……賬目上那些‘虧空’，做得干凈些，別留尾巴。
疤面劉手持足以亂真的假借據，在金陵蘇府門前咆哮：“蘇鴻漸欠債不還！要么還錢！要么，‘墨香齋’地契拿來！” 聲浪震得門楣嗡嗡響。周鶴年的妙筆再次化作標題：《“聽雨閣”深陷財務危機？云港債主登門索債！》 信譽崩塌后，“財務危機”被“坐實”。
這些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過電報線和斷斷續(xù)續(xù)的電話，蜿蜒進云港醫(yī)院這方寸之地，鉆進日夜守在蘇夫人身邊、同樣心力交瘁的沈曼君耳中。她看著蘇夫人強撐著在兒子面前擠出笑容，轉過身卻對著墻壁無聲垂淚；看著老管家福伯接到電報后，那張布滿溝壑的臉瞬間失去血色，如同風干的橘子皮。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心痛，幾乎要將她壓垮。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沈曼君如同一盞孤燈，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微弱卻堅韌的光和熱。
她住在了醫(yī)院附近一家最簡陋的客棧。天未亮，她便起身，用冷水拍打臉頰，驅散一夜未眠的疲憊，匆匆趕往醫(yī)院。她輕輕替換下徹夜守護、形容枯槁的蘇夫人或蘇文軒，讓他們能在冰冷的長椅上合眼片刻。蘇夫人因焦慮悲傷，水米難進。沈曼君便跑去市集，在嘈雜的人群中仔細挑選最新鮮的雞茸、嫩筍，借用客棧油膩的小爐灶，守著火候，熬煮出香氣四溢的雞茸粥，配上精心切制的醬瓜嫩姜，端到蘇夫人面前，聲音輕柔得像哄著孩子：“伯母，您嘗一口，就一口……身子要緊，蘇伯伯醒來看到您這樣，該多心疼……” 熬好的藥汁，她必先試過溫度，才小心翼翼地吹涼，一勺勺喂給蘇夫人。她的細致與溫順，成了蘇夫人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常常緊握著她的手，淚水無聲滾落，浸濕了沈曼君素色的衣袖。
面對金陵傳來的那些如同催命符般的壞消息——流言四起、債主登門、掌柜不穩(wěn)——沈曼君展現出超越年齡的鎮(zhèn)定與韌性。在蘇夫人面前，她只字不提那些駭人的字眼，只揀些家鄉(xiāng)的趣事、鄰里的問候，或是克魯格博士口中蘇老爺病情一絲絲“穩(wěn)定”的跡象（哪怕極其微小）來寬慰。她主動接過與金陵聯絡的重擔，用電話里盡量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輕松的語調，安撫留守的老仆和惶惶不安的伙計：“阿福伯，家里一切有您，我們放心……告訴伙計們，安心做事，工錢絕不會少……夫人說了，等老爺好了，給大家封大紅包……” 當得知鋪面日常開銷和伙計薪俸都因擠兌而難以為繼時，她毫不猶豫地褪下腕上那對母親留給她、沉甸甸的絞絲銀鐲，找到街角一家不起眼但信譽尚可的當鋪，換回一卷用粗布仔細包好的大洋，塞給福伯。
“福伯，”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這是……一位早年受過蘇家大恩的世叔，聽聞家中變故，悄悄托人送來的。說是暫借，不要利息，等蘇家緩過這口氣，慢慢還他便是。您務必用在刀刃上，先應付那些難纏的小債主，穩(wěn)住鋪面伙計的心，千萬……別讓伯母和文軒哥知道錢的來路，就說……是您老想辦法周轉的。” 福伯看著眼前這個單薄女子蒼白卻堅毅的臉，渾濁的老眼泛起淚光，嘴唇哆嗦著，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那包錢如同捧著蘇家最后的希望般，緊緊捂在懷里。
對于蘇文軒，沈曼君保持著令人心碎的疏離與克制。她理解他內心承受著父親病危和家族傾覆的雙重煎熬，如同烈火烹油。她從不主動打擾他，不去觸碰那些顯而易見的傷口。只是在他因徹夜未眠而雙目赤紅、頹然跌坐在長椅上時，默默遞上一杯溫熱的參茶；在他因焦慮過度而對著墻壁神經質地低語時，她只是靜靜地守在蘇夫人身側，用那雙盛滿擔憂與包容的眸子凝望著他，絕不追問，更不添一絲煩擾。她的存在，像一縷無聲的暖風，固執(zhí)地想要融化這長廊里無處不在的冰冷絕望。
白荔在醫(yī)院那晚被蘇文軒拒之門外后，冰冷的絕望還未完全吞噬她，便被守在醫(yī)院外陰影里的楚云瀾副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請”走?！鞍仔〗?，少帥有令，外面風大雨急，請您移步安全之處?！备惫俚穆曇羝降瓱o波，卻帶著軍人特有的鐵血氣息。她被“護送”至一處楚家名下的幽靜別墅。別墅坐落于半山，環(huán)境清雅得近乎不真實。庭院里栽種著名貴的蘭草和山茶，假山流水淙淙，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檀香氣息。傭人穿著整潔的制服，舉止恭謹，然而這份恭謹背后，是無聲的監(jiān)視。
大門外，兩名便衣哨兵如同雕塑般佇立，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偶爾經過的行人。宅院內，修剪整齊的花木間，也有人影無聲巡弋。白荔憤怒地質問管家：“為何不能出門？為何不能打電話給文軒？你們這是囚禁！”
管家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白小姐息怒。少帥吩咐，外面風波險惡，歹人環(huán)伺，為保您萬全玉體，需在此靜養(yǎng)安神。蘇少此刻悲痛欲絕，自顧不暇，您去了也是徒增傷悲，于事無補。若有急事，可用宅邸電話吩咐我們聯系少帥處理，外人電話，為免騷擾，一概接入需先行過濾。”他的話語滴水不漏，將囚禁粉飾成無微不至的保護。
信件？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根本送不出這所宅院高聳的圍墻。她只能將它們鎖在抽屜深處，如同鎖住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
楚云瀾本人并非日日出現，但只要他來，帶來的不僅是價值不菲的禮物——流光溢彩的蘇杭綢緞、熠熠生輝的南洋珍珠、精巧絕倫的西洋八音盒——更是無形的壓力與不容拒絕的“關懷”。他會占據客廳沙發(fā)的主位，身體微微后仰，審視著因不安和焦慮而略顯蒼白憔悴的白荔，眼神如同鷹隼在評估自己的獵物。指尖摩挲著一個細膩溫潤的宋代官窯茶杯，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卻帶著掌控者的絕對從容：
“荔兒，云港這地方，水深浪急，是龍?zhí)痘⒀?。蘇家如今自身難保，大廈將傾，風雨飄搖。只有在我這里，”他環(huán)視這華麗卻冰冷的牢籠，“你才真正安全。我對你的心意，日月可鑒，天地可表。跟著我，你會擁有一個女人在這亂世所能得到的一切尊榮。不必再理會那些報紙記者的瘋言瘋語，也不必去管蘇家那些注定沉沒的爛攤子?！彼脑捳Z熾熱如火，眼神卻冰冷如鐵，那是一種宣告主權的、充滿占有欲和控制欲的愛意，像一張精心編織的金絲網，要將她牢牢縛住。
每當白荔鼓起勇氣，試圖提及蘇文軒，哪怕只是小心翼翼地詢問一句“他……還好嗎？”，楚云瀾的臉色便會瞬間陰沉一分，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直刺過來：“荔兒，”他的聲音陡然降溫，“提那些掃興的人和事做什么？莫非你覺得，我楚云瀾，還比不上一個快把自己熬死、連家族產業(yè)都護不住的廢物？”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強大的壓迫感逼近，軍靴踏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逼迫她移開目光，噤若寒蟬，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楚云瀾的“保護”，是黃金鑄就的囚籠。但他并不滿足。他要徹底斬斷那根連接蘇白二人的無形絲線，讓蘇文軒徹底死心，讓白荔孤立無援，唯他是依。蘇家的內憂外患，成了他最好的武器。
楚云瀾的書房，燈光幽暗。他麾下精于模仿筆跡的幕僚面前，攤著兩份樣本：白荔采訪時的娟秀字跡，一份銀行單據上蘇文軒清晰有力的簽名——單據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銀行戳記隱約可見“金陵分行”字樣。
“少帥，”幕僚低聲稟報，“‘金陵分行’那份樣本非常清晰，筆鋒力道、轉折習慣都極易模仿。白小姐的字跡也足夠連貫，模仿難度不大?！?/p>
楚云瀾滿意點頭：“很好。盡快”。
很快，兩封致命信件誕生：
“文軒：云港風波險惡，步步驚心。楚少帥予我庇護周全，情深義重，非虛言也。驚聞蘇家危局已深，大廈將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秦淮春夢，雖美終易醒。當斷則斷，勿再掛念，亦勿再尋。各自珍重。白荔絕筆?！?信箋上，甚至沾染了白荔慣用的梔子花冷香。
“荔：家父病危，圣瑪麗洋醫(yī)日耗千金，迫在眉睫。榮寶齋索賠在即，蘇家傾覆只在旦夕。念及舊情，望速籌五萬大洋，三日內務必送至云港西街‘聚源當鋪’王掌柜處（附地址），以解燃眉。切記！此事若泄于楚少帥知曉，你我皆難自處！文軒急叩?！?信紙，是蘇家特制的云紋箋。
一個面容普通、行色匆匆的男人，在蘇文軒因蘇夫人暈厥、不得不回酒店暫歇的間隙，混入酒店大堂。他佯裝焦急地詢問前臺是否有“金陵蘇府急件”，趁前臺低頭翻找之際，迅疾將那封帶著梔子花冷香的“絕情信”，混入幾封金陵來的電報中。當蘇文軒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回到房間，拆開那封冰冷的信箋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針扎進眼底！“楚少帥情深義重”“蘇家危局已深”“當斷則斷”“勿再尋”！巨大的絕望和被徹底拋棄的冰冷感瞬間將他吞噬，對白荔最后一絲殘存的念想，連同秦淮春早的記憶，一同化為齏粉。他攥著信紙，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底翻涌著被背叛的痛楚與焚心的憤恨。
楚云瀾精心導演了一場戲。當白荔在別墅那方被高墻圍起的小花園里，對著凋零的海棠怔忡出神、警衛(wèi)稍遠時，一個“修剪花枝”的園丁，“不小心”將一張折疊的信紙掉落她腳邊。白荔下意識拾起，展開……熟悉的云紋箋，熟悉的字跡！看清內容的剎那，她如遭雷殛！家父病危竟成勒索的由頭？用“舊情”相脅？泄露給楚云瀾的“后果”？這字里行間的卑劣與怯懦，與她心中那個清冷孤絕的身影判若兩人！震驚、失望、被利用的屈辱感如同冰水灌頂，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幾乎站立不穩(wěn)。楚云瀾“恰在此時”出現，看到信箋和她慘白的臉色，立刻“震怒”，劈手奪過信紙，目光如電掃過，隨即痛心疾首地低吼：“無恥！卑劣至此！蘇文軒！他竟敢……竟敢利用你對他殘存的情意，行此敲詐勒索之舉？更想陷你于不義！他明知我若知曉此事，豈能容你私自籌款去‘救’他蘇家？這是想害死你啊，荔兒！” 他“義憤填膺”地表示要徹查嚴懲。楚云瀾的表演無懈可擊，成功地將白荔推向了更深的冰窟?？粗茷憽皯嵟彪x去的背影，再低頭看看自己空空的手，白荔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對蘇文軒殘存的所有信任，徹底化為冰冷的灰燼。
為徹底坐實“白荔已投入楚云瀾懷抱”的印象，楚云瀾強令白荔以女伴身份出席云港商界慈善晚宴。晚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楚云瀾一身筆挺戎裝，對神情木然、臉色蒼白的白荔“體貼入微”：親自為她拉開座椅，俯身在她耳畔低語，步入舞池時，更是將她緊緊箍在懷中，手臂的力道不容掙脫。這一幕幕“濃情蜜意”，被楚云瀾安排的“眼線”，精準地傳遞給了在醫(yī)院附近徘徊、奉福伯之命試圖尋找白荔的蘇家小伙計?；镉嬤h遠望見燈火輝煌的宴會廳落地窗內，楚少帥與白小姐“相擁低語”“耳鬢廝磨”的身影，心頭大駭，匆匆奔回醫(yī)院報告。蘇文軒得知后，聯想到那封冰冷的“絕情信”，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火星徹底熄滅。他認定白荔早已委身于權勢，自己不過是她急于擺脫的負累與麻煩。秦淮春早的驚艷，云港海邊的誓言，暴風雨夜的相守，都成了被謊言玷污的、不堪回首的幻夢。
梅素貞的暗箭，楚云瀾的毒計，如同兩根冰冷的鐵索，在蘇文軒與白荔之間絞勒出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誤解在冰冷的現實與精心編織的謊言中瘋狂滋長，信任徹底泯滅。蘇文軒在父親垂危的重壓下，在“被背叛”的烈火焚心中，將殘存的心力死死鎖在監(jiān)護室那扇門后。白荔在囚籠、家族危機與“被勒索”的冰寒里，對蘇文軒也只剩下心灰意冷與深重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