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意尚濃,秦淮河畔的垂柳才剛抽出嫩芽,云港的海風(fēng)卻已帶著初夏的咸腥與躁動撲面而來。這座依山傍海的商港,是民國面向世界的窗口,也是新舊勢力、金錢欲望交織碰撞的巨大漩渦。高聳的洋行大樓與古樸的商會會館比鄰而立,汽笛長鳴的遠洋巨輪與帆檣林立的漁船共泊一灣,西裝革履的銀行家與身著短褂的碼頭苦力在同一個街角擦肩而過??諝饫飶浡{}、機油、咖啡香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于機遇與風(fēng)險的氣息。
蘇文軒此行,肩負著家族存亡的重托——代表“聽雨閣”與云港著名的“榮寶齋”完成一樁關(guān)乎蘇家命脈的古董交易。交易的標(biāo)的,是蘇家祖上秘藏多年的一對宋代官窯天青釉梅瓶。這對梅瓶,釉色如雨過天青,溫潤如玉,開片如冰裂,器型挺拔秀雅,底款清晰,是傳世罕見的珍品。坊間早有傳聞,這對梅瓶價值連城,若在云港拍出,所得足以買下半個金陵城!蘇家近年經(jīng)營不善,外強中干,父親積勞成疾,家中產(chǎn)業(yè)日漸凋零。榮寶齋開出的天價,足以使蘇家償還債務(wù)、保住“聽雨閣”這塊金字招牌。這筆交易,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楠木箱里的梅瓶,沉甸甸的,壓在他的心頭,也壓著他蘇家上下幾十口人的未來。
臨行前,父親嚴肅而憂慮的面容猶在眼前,反復(fù)叮囑他務(wù)必謹慎,確保萬無一失。
而讓蘇文軒此行心境截然不同的,是身邊多了一個人——白荔。
當(dāng)她在金陵火車站熙攘的人流中,拎著一只小巧的皮箱,穿著利落的米色風(fēng)衣,笑盈盈地出現(xiàn)在蘇文軒面前時,他心中的驚訝瞬間被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淹沒。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秦淮河畔那縷闖入古舊書齋的春風(fēng),追隨著他,來到了這陌生的、充滿活力的港口。
“文軒,梅瓶的事放心,榮寶齋的李掌柜我熟,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鑒定師我也聯(lián)系了幾位德高望重的,保管出不了岔子!”他拍著蘇文軒的肩膀,一副兩肋插刀的模樣。蘇文軒感激地點點頭,有林寒江在,他確實安心不少。
巨大的海輪犁開墨藍色的波濤,駛向未知的遠方。入夜,甲板上人跡稀少,海風(fēng)帶著涼意。白荔因暈船有些不適,靠在欄桿邊,臉色微白。蘇文軒默默走近,遞過一個素雅的青色小香囊?!鞍采竦?,我自己配的藥材,聞著會舒服些?!?/p>
白荔有些意外,接過香囊,一股清冽微苦的藥香鉆入鼻尖,胸口的煩悶果然舒緩不少?!爸x謝?!彼吐曊f,海風(fēng)吹亂了她的發(fā)絲。
兩人并肩倚著欄桿,仰望無垠的星空。遠離了陸地的喧囂,只剩下海浪的私語。
“真羨慕你,文軒?!卑桌蠛鋈婚_口,聲音輕得像嘆息,“能一輩子守著那些古籍,和古人的智慧對話。不像我,想寫點真實的東西,卻總被說離經(jīng)叛道,不安分?!彼脑捳Z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和倔強。
蘇文軒沉默片刻,望著深邃的海面:“守,有時也是困。古籍里的智慧是真,但外面的世界……同樣真實而洶涌。家父期望我守住‘聽雨閣’,守住蘇家的清譽,這份責(zé)任……有時也重逾千斤?!边@是他第一次對外人吐露內(nèi)心的重壓。
白荔側(cè)過頭,借著船舷燈微弱的光,看到他清俊側(cè)臉上的一絲疲憊。她忽然明白了這個沉靜男子內(nèi)心并非古井無波?!柏?zé)任與熱愛,有時就像這大海與陸地,界限分明卻又彼此相連。重要的是,別讓責(zé)任徹底淹沒了心里的聲音?!彼睦斫庀褚坏牢⒐猓樟亮颂K文軒心中的某個角落。
海風(fēng)漸涼,蘇文軒猶豫了一下,脫下自己的薄呢外套,輕輕披在白荔肩上。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微涼的肩膀,兩人俱是一顫。白荔沒有拒絕,攏緊了帶著他體溫的外套,低聲道:“謝謝。”那一刻,無聲的暖流在兩人之間悄然涌動。
抵達云港的頭幾日,蘇文軒忙于與“榮寶齋”的掌柜接洽,反復(fù)查驗合同細節(jié),確認交易流程。白荔則如魚得水,白天跟隨考察團走訪碼頭、銀行、商會,用她敏銳的觀察力和生動的筆觸記錄著這座港口城市的脈搏。
一日午后,蘇文軒為尋找一種修補古籍專用的、產(chǎn)自滇南的罕見植物紙漿原料,帶著白荔來到云港魚龍混雜的舊貨市集。這里充斥著真假難辨的古董、舊書、舶來品和各種奇奇怪怪的物件。
在一個堆滿破舊書籍紙張的攤位前,蘇文軒終于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一小捆色澤微黃、纖維均勻的紙料。攤主是個精明的老頭,看出蘇文軒勢在必得,獅子大開口。蘇文軒不善討價還價,眉頭緊鎖。
白荔見狀,不動聲色地上前,拿起旁邊一本破舊的洋文書,用流利的英文和攤主攀談起來,稱贊書好,又惋惜品相差,接著話題一轉(zhuǎn),指著那捆紙料,用本地話熟稔地砍起價來,語氣軟硬兼施,一會兒說這紙料存放太久失了韌性,一會兒又說自己認識某某大藏家需要大量此類原料。她伶牙俐齒,姿態(tài)從容,硬是把價格砍到了蘇文軒心理價位的三分之一。
老頭被她說得一愣一愣,最終無奈成交。白荔得意地抱著那捆紙料,朝蘇文軒俏皮地眨了眨眼:“搞定!蘇大少爺,下次砍價記得帶上我!”
蘇文軒看著她因勝利而熠熠生輝的臉龐,那不同于大家閨秀的機敏和市井智慧讓他心頭微動,一股暖意和欣賞油然而生。“多謝?!彼芍缘卣f,目光落在她額角因興奮而滲出的一層薄汗上。
離開攤位時,白荔的目光被旁邊小攤上一枚小巧的書簽吸引。書簽是玳瑁材質(zhì),邊緣鑲嵌著銀絲,圖案是精致的海浪紋。她拿起來看了看,眼中流露出喜愛,卻因價格不菲又放下了。
蘇文軒默默記在心里。幾天后,他獨自回到市集,找到了那枚書簽,買了下來。
林寒江在云港如魚得水。他憑借在金陵積累的人脈和在金融圈展現(xiàn)出的精明,很快便與云港幾家銀行的經(jīng)理打得火熱,應(yīng)酬不斷。他時常來找蘇文軒和白荔,儼然一副東道主的姿態(tài)。
一次在酒店咖啡廳小坐,林寒江呷著咖啡,狀似無意地說:“文軒,交易的事都安排妥了。李掌柜那邊沒問題,我引薦的那幾位鑒定師,都是信得過的老行家,明天最后驗貨,走個過場就行?!彼Z氣篤定,讓蘇文軒安心不少。
他話鋒一轉(zhuǎn),壓低聲音:“不過,文軒,有件事……我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那個楚云瀾楚少帥,似乎對白小姐……格外上心。昨天在商會的酒會上,我親眼看見他邀請白小姐跳舞,眼神……嘖,不太一般。楚家在云港,那可是……”他欲言又止,留下意味深長的空白。
蘇文軒端著咖啡的手微微一滯,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他想起楚云瀾那身筆挺的軍裝和銳利的目光,心中掠過一絲陰霾。他相信白荔,但權(quán)勢的壓迫感是實實在在的。
林寒江又轉(zhuǎn)向白荔,笑容滿面:“白小姐,云港現(xiàn)在遍地是黃金??!我最近在運作一筆南洋橡膠園的股票,前景極好,要不要一起玩玩?以小搏大,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指日可待!”他試圖用金錢和利益吸引白荔。
白荔從采訪筆記上抬起頭,禮貌地笑了笑,眼神清澈:“林先生,我對數(shù)字不太敏感,還是寫寫文章比較自在。而且,”她俏皮地眨眨眼,“我現(xiàn)在可是實習(xí)記者,要保持客觀中立,不能參與投資哦?!彼窬艿酶纱?,心思顯然在別處。
林寒江哈哈一笑,掩飾住眼底的失望,轉(zhuǎn)而談起云港上流社會的趣聞軼事,試圖引起白荔的興趣。白荔禮貌地聽著,偶爾回應(yīng)幾句,目光卻不時落在蘇文軒沉靜的側(cè)臉上。
林寒江敏銳地捕捉到了蘇文軒那一瞬間的沉默和凝重,他巧妙地轉(zhuǎn)換話題,又談?wù)撈鹪聘鄣慕鹑陲L(fēng)潮,仿佛剛才的提醒只是無心之言。
這份被林寒江刻意點出的“關(guān)注”,很快便以一種更直接、更不容忽視的方式降臨了。
數(shù)日后,一封蓋著云港警備司令部鮮紅大印的正式公函,送到了白荔下榻的酒店房間。函件措辭嚴謹,以“加強云港海防建設(shè)宣傳,增進民眾國防意識”為由,“邀請”《晨星報》記者白荔小姐,于次日上午十時,在司令部專人陪同下,采訪新近落成的海防炮臺群。落款是楚云瀾遒勁的簽名。
這絕非普通的采訪邀請。它帶著官方命令的色彩,不容推拒。白荔秀眉微蹙,她明白這背后楚云瀾的個人意圖遠大于公事。但炮臺采訪本身確實是個難得的好題材,她無法完全拒絕。
于是,便有了炮臺上的那一幕。楚云瀾親自作陪,一身筆挺軍裝,襯得他身姿愈發(fā)挺拔。他指點著遠處海面上隱約可見的艦船輪廓,講解著炮臺的火力配置和戰(zhàn)略意義,言語間充滿了掌控全局的自信和軍人的魄力。海風(fēng)吹拂著他的衣襟,獵獵作響,更添幾分威嚴。
“白小姐的報道我拜讀過,文筆犀利,見解獨到,尤其關(guān)于新女性獨立精神的論述,深得我心?!背茷懻驹谂谂_高處,目光灼灼地盯著白荔,海風(fēng)將他低沉有力的聲音清晰地送過來,“在這個時代,像白小姐這樣有思想、有才華的女性,實在難得。不知白小姐是否愿意屈就,擔(dān)任我們司令部對外宣傳的顧問?楚某必當(dāng)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他的邀請直白而強勢,帶著不容置疑的施恩意味。
白荔保持著記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認真記錄著炮臺的數(shù)據(jù)和楚云瀾的講解,但態(tài)度始終保持著清晰的距離?!岸嘀x楚少帥抬愛,”她抬起頭,迎著楚云瀾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只是個實習(xí)記者,才疏學(xué)淺,不敢當(dāng)此重任。報道事實是我的本分,并無他想?!彼窬芰怂拈蠙熘?,語氣平靜卻堅定。
楚云瀾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被拒絕的不悅,但很快被更濃的興趣取代。他欣賞她的這份不卑不亢,這讓他征服的欲望更加強烈。他不再多言,只是陪同她繼續(xù)參觀,但目光卻始終膠著在她身上。
這次采訪后,楚云瀾的攻勢更加密集。昂貴的西洋珍珠項鏈、一臺最新款的留聲機,接連被副官送到白荔的酒店房間,均被白荔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他的追求帶著軍人的直接和權(quán)勢者的霸道,不容忽視,也令白荔不勝其煩。
交易前夕,天色驟變。鉛灰色的烏云低低壓在海面上,狂風(fēng)卷起巨浪,一場猛烈的臺風(fēng)即將登陸云港。
蘇文軒在酒店房間內(nèi)坐立不安。梅瓶存放在碼頭附近榮寶齋的一處臨時倉庫,雖說是特制的防震防潮箱,但如此惡劣的天氣,萬一倉庫漏水,或者結(jié)構(gòu)受損……他不敢想象。父親臨終的囑托在耳邊回響。
“不行,我得去看看!”蘇文軒抓起外套就要出門。
“我跟你一起去!”白荔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她已穿戴整齊,眼神堅定。
“外面太危險!”蘇文軒想阻止。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白荔不容分說,已拉開門。
狂風(fēng)暴雨瞬間灌入走廊。兩人頂著幾乎能吹倒人的颶風(fēng),艱難地向碼頭方向挪動。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視線一片模糊。白荔幾次險些摔倒,都被蘇文軒緊緊拉住。
好不容易沖到倉庫,發(fā)現(xiàn)屋頂有幾處瓦片被掀飛,雨水正順著縫隙流下,離存放梅瓶的區(qū)域不遠!蘇文軒心急如焚,立刻找來油布、木盆等物,和白荔一起爬上搖搖欲墜的木架,試圖堵漏和接水。倉庫內(nèi)一片昏暗,只有手電筒微弱的光束晃動。風(fēng)雨聲、瓦片撞擊聲、水流聲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
白荔在攀爬時腳下一滑,蘇文軒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攬住。兩人身體緊貼,都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和濕透衣物下傳來的冰冷。白荔冷得牙齒打顫,蘇文軒毫不猶豫地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你不該來……”蘇文軒的聲音在風(fēng)雨聲中顯得有些嘶啞,帶著濃濃的擔(dān)憂和后怕。
白荔靠在他堅實溫?zé)岬男靥派?,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之前的恐懼和寒冷仿佛都被?qū)散了。她抬起頭,在昏暗中努力看向他的眼睛,聲音雖輕卻無比清晰地穿透風(fēng)雨:“你在哪,我就在哪?!?這簡單的六個字,如同誓言,重重地敲在蘇文軒的心上。黑暗中,他收緊了手臂,將她牢牢護在懷里。一種超越言語的依賴和信任,在生死相依的瞬間牢不可破地建立起來。
倉庫的危機暫時解除,蘇文軒和白荔拖著疲憊濕冷的身軀回到酒店時,已是后半夜。風(fēng)雨依舊肆虐,拍打著窗戶,但兩人心中卻因共同經(jīng)歷的患難而涌動著劫后余生的暖意和更深的牽絆。蘇文軒堅持送白荔回房,看著她關(guān)上門,才帶著一身寒意回到自己房間。
剛進酒店大堂,就碰見似乎同樣剛應(yīng)酬回來的林寒江。他一臉驚訝和關(guān)切:“文軒!白小姐!你們這是……天啊,外面這么大的風(fēng)雨,你們?nèi)ツ牧???/p>
蘇文軒簡單說了去倉庫查看梅瓶的事。
林寒江立刻露出后怕的神情:“太冒險了!萬一出事怎么辦!等等,你們在倉庫時,我好像看到楚少帥的副官帶人也往那邊去了?沒遇上嗎?哦,可能是去查看其他軍用倉庫吧。不過……這位楚少帥對白小姐還真是上心啊,這種鬼天氣,他的人也出現(xiàn)在附近……嘖?!彼麚u搖頭,仿佛只是隨口感慨,“行了行了,趕緊上去換身干衣服,別著涼了!文軒,明天最后驗貨,養(yǎng)足精神要緊!” 他拍了拍蘇文軒的肩膀,眼神里是真誠的擔(dān)憂。
楚云瀾的副官?他們搶險時太過專注緊張,根本沒注意外面是否有人。楚云瀾的手伸得這么長?連白荔的行蹤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種被窺視、被圍獵的寒意悄然爬上蘇文軒的脊背。他看著身邊同樣疲憊、臉色蒼白的白荔,那句“你在哪,我就在哪”帶來的悸動,被一層更深沉的憂慮所覆蓋。 蘇文軒堅持送白荔回房,看著她關(guān)上門,才帶著一身寒意回到自己房間。
翌日清晨,臺風(fēng)過境后的云港終于放晴。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酒店房間的地板上投下道道光斑。白荔醒來,雖然身體依舊疲憊,但精神卻因昨夜的經(jīng)歷而異常振奮。她正準(zhǔn)備洗漱,目光落在門縫下塞進來的一封薄信上。
信封是金陵常見的樣式,上面是蘇夫人熟悉的、略顯娟秀的字跡,寫著“白荔小姐親啟”。白荔有些意外,帶著一絲欣喜拆開。信紙是蘇家慣用的云紋箋,帶著淡淡的墨香。
信中的字跡,乍看之下確是蘇夫人平日的風(fēng)格,只是筆畫間似乎少了幾分從容,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憂思:
“……見字如晤。聞汝與軒兒同赴云港,本不該多言。然近日心神不寧,夜不能寐。軒兒性靜,不善交際,云港之地,龍蛇混雜,吾憂其應(yīng)付艱難,更恐其因身負重任,心緒不寧,易受外界侵擾。尤聞彼處新派人物眾多,行事張揚……吾非古板,然蘇家門風(fēng)清貴,軒兒乃獨子,肩負重任,萬望其謹言慎行,莫忘家訓(xùn),以祖宗基業(yè)為重,早日攜梅瓶平安歸來為盼。切切!”
信末落款只有簡單一個“母字”,沒有日期。
白荔讀著信,起初的欣喜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情緒。字里行間透出的濃濃憂思和殷切期望是真實的,但信中那句“尤聞彼處新派人物眾多,行事張揚”,這“新派人物”“行事張揚”,指向的是誰?是她嗎?聯(lián)想到自己記者的身份、與蘇文軒的同行,以及云港的復(fù)雜環(huán)境,白荔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蘇夫人的擔(dān)憂似乎并非空穴來風(fēng),這封信像一道來自金陵的無聲提醒,讓她意識到自己與蘇家那種傳統(tǒng)、沉靜氛圍之間存在的差異。
她拿著信,走到窗邊。窗外陽光燦爛,但她的心頭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蔭翳。這份來自“長輩”的關(guān)切,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幾乎在同一時間,金陵蘇府的后院繡樓內(nèi),沈曼君正坐在臨窗的繡架前。窗外細雨綿綿,打濕了院中的芭蕉葉。她面前的繡繃上,一幅精美的蝶戀花圖樣已初具雛形,但她的心思顯然不在飛針走線上。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窗外,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縷絲線。桌案一角,攤放著幾張寫滿字的云紋箋,上面字跡的起承轉(zhuǎn)合、筆鋒頓挫,都在努力模仿著蘇夫人平日的神韻。其中一張,墨跡猶新,上面正是那封送往云港信件的“草稿”。旁邊還放著幾封蘇夫人以前寫給她的舊信,作為“范本”。
沈曼君拿起那張最終謄寫好的信箋,指尖輕輕拂過“尤聞彼處新派人物眾多,行事張揚……”那一行字,眼神復(fù)雜。她心中交織著對蘇文軒的思念、對蘇夫人身體的擔(dān)憂,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不安。白荔的身影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明媚鮮活、與文軒哥并肩而行的女記者,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害怕,害怕文軒哥被那個“不一樣”的世界徹底吸引,害怕自己多年小心翼翼的守候最終化為泡影。
這封信,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跨越千里傳遞自己憂思的方式。模仿蘇夫人的口吻和筆跡,既是無奈之舉,也是一種下意識的保護——以“母親”的身份說出那些擔(dān)憂,似乎更順理成章,也更能引起重視。她希望這封信能讓文軒哥感受到家的牽掛,能讓他……離那個白荔遠一點。她將信仔細封好,交給心腹丫鬟,低聲叮囑務(wù)必盡快穩(wěn)妥地寄往云港白小姐處。
做完這一切,沈曼君重新拿起繡針,卻久久未能落下。窗外雨聲淅瀝,如同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白荔最終還是拿著這封“家書”去找了蘇文軒。彼時,蘇文軒剛與榮寶齋確認完最后交割的細節(jié),心情稍松。
“文軒,你看這個。”白荔將信遞給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蘇文軒展開信紙,熟悉的云紋箋和母親的字跡映入眼簾。讀著信中母親深切的憂慮和對自己的掛念,特別是對“祖宗基業(yè)”“家訓(xùn)”的強調(diào),一股沉重的愧疚感涌上心頭。他離家多日,母親病弱,獨自支撐,其憂心可想而知。他放下信,眉頭緊鎖,眼中帶著對母親的歉意和一絲疲憊:“母親思慮過重了。你不必介懷,我自有分寸?!彼焓州p輕拍了拍白荔的手背,試圖安撫她。然而,母親信中那句“新派人物眾多,行事張揚”的話語,還是給了他很大的心理壓力。他猶豫了一下,在講解的間隙,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荔兒……云港局勢復(fù)雜,父親的病情,家中經(jīng)不起半點風(fēng)波。你……與楚少帥接觸時,務(wù)必萬分謹慎。記者身份雖需周旋,但……莫要落人口實?!?他看向白荔的目光依舊溫柔,但深處卻多了一層難以言說的凝重。
白荔看著他眼底的沉重,心中那點因“家書”而來的不安,似乎也被這沉重的氛圍放大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卻驅(qū)不散兩人心頭悄然彌漫的陰霾。
臺風(fēng)過境后的云港,空氣格外清新。交易初步敲定,只等最后驗貨交割。蘇文軒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得以片刻松弛。這天傍晚,他約了白荔去海邊走走。
夕陽下的云港海灘,別有一番風(fēng)情。細軟的沙灘被染成金色,海浪溫柔地拍打著岸邊。遠處,巨大的貨輪剪影映在橙紅色的天幕上,汽笛聲悠長。海風(fēng)帶著濕潤的涼意,吹拂著兩人的衣衫和頭發(fā)。
他們并肩走在沙灘上,腳下是細沙被踩實的咯吱聲。起初只是隨意聊著云港的見聞,金陵的舊事。漸漸地,話題變得深入。白荔談起她對新舊文化碰撞的思考,談起她渴望用文字記錄這個時代普通人悲歡的夢想。蘇文軒則說起古籍修復(fù)時的感悟,說起那些殘破書頁背后承載的歷史重量和人文溫度,也難得地流露出對自由研究學(xué)術(shù)的向往。
“你知道嗎,文軒,”白荔停下腳步,面朝大海,張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咸味的空氣,“每次看到這些古老的船只駛向未知的遠方,我就覺得,人生也應(yīng)該有這樣揚帆起航的勇氣?!?/p>
蘇文軒看著她被海風(fēng)吹拂的短發(fā)和眼中閃爍的光芒,心中某個角落被深深觸動。他從未見過如此鮮活、如此充滿生命力的靈魂。在金陵“聽雨閣”的初見是驚艷,在暴風(fēng)雨夜的守護是震撼,而此刻,在這遼闊的海天之間,一種更深沉、更確定的情感在他心底洶涌澎湃,再也無法抑制。
“白荔,”他輕聲喚她的名字,聲音在海風(fēng)中顯得有些縹緲,卻又異常清晰。
白荔轉(zhuǎn)過頭,好奇地看著他,眼中映著夕陽的碎金。
“謝謝你……”蘇文軒的目光真摯而溫柔,帶著前所未有的熱度,“謝謝你……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讓我知道,除了那些故紙堆,生活還可以有如此廣闊的色彩……更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他伸出手,掌心靜靜躺著那枚在古籍市集買下的、鑲嵌著銀絲海浪紋的玳瑁書簽。
白荔看著那枚書簽,又抬眼看向蘇文軒深邃的眼眸,瞬間明白了一切。巨大的喜悅和感動涌上心頭,她的臉頰泛起紅霞,眼中瞬間盈滿了光彩。
“文軒……”她低喃,沒有閃躲,反而微微仰起臉,迎上他灼熱的目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周圍喧囂的海浪聲、遠處的汽笛聲都模糊了。蘇文軒緩緩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絲遲疑,卻又無比堅定地拂開她頰邊被海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潔的額頭,然后,緩緩低下頭。
一個珍重而克制的吻,帶著海風(fēng)的咸澀和他身上淡淡的書墨氣息,輕輕落在白荔光潔的額頭上。如同一個無聲的誓言,一個遲來的確認。
海風(fēng)卷起他們的衣角,也卷走了所有的言語。白荔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上那溫?zé)岬挠|感,一滴喜悅的淚水悄然滑落。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了蘇文軒的手,十指相扣。掌心傳來的溫度,比夕陽更暖。
“等此事了結(jié),回金陵……”蘇文軒的聲音低沉而充滿承諾,未盡的話語在彼此交匯的眼神中清晰無比。他們相視而笑,所有的陰霾似乎都在這一刻被海風(fēng)吹散,只剩下對未來的憧憬和緊握的雙手。
就在這溫馨靜謐的時刻,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這份美好。
“好巧,白小姐??磥砦覀兒苡芯壏帧!?/p>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只見楚云瀾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軍裝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正站在不遠處。他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目光卻銳利如鷹,先是落在白荔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隨即轉(zhuǎn)向蘇文軒,那審視的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他顯然并非偶遇。
“楚少帥?”白荔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復(fù)了記者的從容,“您也來海邊散步?”她下意識地向蘇文軒靠近一步,兩人的手依舊緊握。
“剛處理完軍務(wù),出來透透氣?!背茷戇~步走近,軍靴踩在沙灘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聲響。他自然地站到白荔身側(cè),目光掃過兩人緊握的手,又落在蘇文軒身上,“這位是?”
“這位是蘇文軒先生,金陵‘聽雨閣’的少東家,我的朋友。”白荔介紹道,特意加重了“朋友”二字,又對蘇文軒說,“文軒,這位是楚云瀾楚少帥,駐云港司令部的?!?/p>
“蘇先生,幸會?!背茷懮斐鍪?,笑容依舊,但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和探究。
蘇文軒伸出手與他相握。楚云瀾的手掌寬厚有力,帶著長期握槍留下的薄繭,握力不小,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楚少帥,幸會。”蘇文軒的聲音平靜,但心中因?qū)Ψ侥菍徱暤哪抗夂涂桃獾慕咏鹁琛?/p>
“白小姐的報道我拜讀過幾篇,文筆犀利,見解獨到,令人印象深刻?!背茷懰砷_手,目光重新回到白荔身上,語氣帶著真誠的贊賞,“尤其是關(guān)于新女性獨立精神的論述,深得我心。在這個時代,像白小姐這樣有思想、有才華的女性,實在難得。”他刻意忽略了蘇文軒的存在。
“楚少帥過獎了?!卑桌蠖Y貌地笑了笑,身體更緊地靠向蘇文軒。
“不知白小姐和蘇先生接下來有何安排?”楚云瀾仿佛沒察覺到白荔的疏離,熱情地提議,“我在‘海天樓’訂了位子,那里的海鮮是云港一絕。不知是否有榮幸請二位共進晚餐?正好,家父對金陵文化也頗有興趣,或許能與蘇先生交流一二?!彼岢黾腋?,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蘇文軒眉頭微蹙,正欲婉拒。白荔卻搶先一步開口,笑容依舊得體,但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多謝楚少帥盛情。不過真是不巧,我和文軒已經(jīng)約好了要去拜訪一位長輩,實在不便。改日有機會,再向楚少帥請教?!彼站o了蘇文軒的手,傳遞著堅定的立場。
楚云瀾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被笑容掩蓋:“那真是遺憾。不過沒關(guān)系,來日方長?!彼钌羁戳税桌笠谎?,又瞥了蘇文軒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長,“白小姐,蘇先生,云港風(fēng)大,二位注意安全。告辭?!闭f完,他利落地轉(zhuǎn)身,軍裝筆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中。
沙灘上又只剩下他們兩人。海風(fēng)似乎更涼了些。
“這個楚少帥……”蘇文軒看著楚云瀾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他父親是江蘇的軍閥,楚家在云港勢力很大?!卑桌蟮吐暯忉?,眉頭微蹙,“他最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采訪場合,似乎……對我有些過于關(guān)注了。”她抬起頭,看向蘇文軒,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文軒,我們……”
“沒事?!碧K文軒打斷她,聲音溫和卻無比堅定。他轉(zhuǎn)過身,雙手輕輕扶住白荔的肩膀,目光深深看進她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要驅(qū)散所有的不安?!坝形以??!彼吐曊f,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簡單的三個字,卻像磐石般沉穩(wěn)可靠。
白荔看著他眼中的堅定和溫柔,心中的那絲不安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踏實的安全感。她用力回握他的手,臉上重新綻放出明媚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嗯!”
兩人沒有再說話,只是牽著手,沿著海岸線繼續(xù)漫步。夕陽徹底沉入海平面,天邊只余一抹瑰麗的紫紅。海浪聲依舊,卻仿佛成了他們心跳的伴奏。掌心傳來的溫度是如此真實,讓蘇文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除了沉重的家族責(zé)任,他心中還涌動著如此熾熱的情感。他側(cè)過頭,看著身邊女子在暮色中依舊明亮的側(cè)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他想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直至永遠。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場盛大的堂會正在“云霓苑”上演。云霓苑是云港最有名的戲園子,今夜更是座無虛席。臺上,梅素貞正唱著《牡丹亭》的經(jīng)典選段。她扮相絕美,身段婀娜,水袖翻飛間,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將杜麗娘的癡情與哀怨演繹得淋漓盡致。臺下喝彩聲不斷。
包廂里,蘇老爺作為遠道而來的重要客人,他正襟危坐,欣賞著臺上的表演,但若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有些僵硬,目光落在梅素貞身上時,帶著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有欣賞,有追憶,更有深深的愧疚?
梅素貞在臺上唱著,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蘇老爺所在的包廂。當(dāng)她的視線與蘇老爺短暫交匯時,她唱腔未斷,眼神卻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那里面沒有柔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恨意和即將得逞的快意,隨即又恢復(fù)了那迷離哀婉的戲中情態(tài),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錯覺。她心中默念:蘇鴻漸,你的報應(yīng),就要來了。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梅素貞在如潮的喝彩中謝幕。回到后臺,她對著鏡子卸下繁復(fù)的頭飾,鏡中的女子褪去了戲妝的華美,顯露出幾分真實的疲憊和冷冽。一個丫鬟匆匆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梅素貞拿著玉簪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芭??蘇家的少爺也來了云港?還帶著那個女記者?感情甚篤?”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對著鏡子,慢條斯理地梳理著長發(fā),“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蘇鴻漸,看著你兒子步你后塵,痛失所愛,這滋味,想必比你當(dāng)年負心更痛百倍吧?這云港的水,看來是要被這金陵來的風(fēng),攪得更渾了。”她放下梳子,拿起桌上一把精致的檀香扇,輕輕搖動,扇面上繪著精致的工筆花鳥,與她此刻眼中深不見底的幽暗形成鮮明對比。
“風(fēng)要起了?!彼龑χR中的自己,無聲地說道,眼中是復(fù)仇火焰燃燒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