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的夜晚,總是來得比內(nèi)陸更纏綿一些。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沉入海平面之下后,這座繁忙的港口城市便迫不及待地披上了它的霓虹晚裝。咸濕的海風穿梭于樓宇街巷之間,有效地滌蕩了白晝積攢的燥熱,只留下沁人心脾的涼爽。碼頭上,巨型貨輪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與近處隨著波浪輕輕搖曳的漁船燈火交相輝映,勾勒出一幅截然不同于金陵古都的、充滿活力與混雜氣息的繁華夜景。遠處隱約傳來汽笛的長鳴,混合著市井的喧囂,構(gòu)成了云港獨特的夜曲。
在林寒江的熱情安排下,三人在一家名為“望海樓”的臨海粵菜館用了晚飯。餐館的位置極佳,并非頂級的奢侈場所,卻以地道的風味和絕佳的視野聞名。推開雕花木窗,濕潤的海風便撲面而來,窗外正是泊滿了各類船只的港灣,點點漁火與遠處霓虹的倒影,在墨藍色綢緞般起伏的海面上破碎又重組,搖曳生姿,如夢似幻。
精致的粵菜陸續(xù)上桌,清蒸東星斑肉質(zhì)鮮嫩,白灼蝦Q彈爽口,老火靚湯醇厚滋補。席間的氣氛難得的輕松愉悅,仿佛白日里的種種思慮都被暫時擱置在了窗外。
林寒江無疑是調(diào)節(jié)氣氛的高手。他妙語連珠,時而說起云港商界大佬們某些令人捧腹的趣聞軼事,時而又透露幾句銀行界內(nèi)部流傳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引得白荔不時掩嘴輕笑,一雙明眸因為好奇和愉悅而熠熠生輝。
“文軒,你是不知道,去年匯豐的那位大班,為了追一位電影明星,鬧出了好大的笑話…”林寒江壓低聲音,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隨即又舉起酒杯,“不過那些都是閑篇兒,正事要緊。來,文軒,我再敬你一杯,預祝你明日與榮寶齋的交割順順當當,馬到成功!”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愈發(fā)篤定,笑容爽朗真誠,“你放心,明日我必定陪你同去。李掌柜和我交情不淺,店里那幾位掌眼的老師傅也都是德高望重、眼力極準的老人兒,看在我的薄面上,也定會格外仔細,斷不會出任何岔子?!?/p>
他又轉(zhuǎn)向白荔:“白小姐,也祝你此行采訪順利,挖到大新聞!來,為我們兄弟在云港旗開得勝,也為白小姐的文筆生花,干杯!”
玻璃杯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蘇文軒雖心系明日至關(guān)重要的交易,腦中仍在反復推敲可能出現(xiàn)的細節(jié)與應對之策,但好友的鼎力相助與眼前輕松熱鬧的氛圍,還是讓他連日來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片刻。他端起身前的茶杯(他以茶代酒),與林寒江的酒杯和白荔的果汁杯輕輕一碰,唇角難得地牽起一絲淺淡卻真實存在的暖意:“多謝寒江,有心了。白小姐,也祝你此行一切順利,收獲頗豐?!?/p>
白荔眼睛亮晶晶的,充分感受著這戰(zhàn)前難得的寧靜與歡愉。她欣賞著窗外璀璨如星落的港灣夜景,目光又流轉(zhuǎn)過眼前兩位風格迥異卻同樣出色的男子——一位是開朗精干、深諳世情的銀行家,一位是沉靜內(nèi)斂、學養(yǎng)深厚的古籍修復師——心中不禁涌動著對這個大時代、對這段意外旅程的新奇與期待。“謝謝林先生,謝謝蘇先生?!彼曇羟宕啵澳苡龅侥銈?,能聽到、看到這些書本之外鮮活生動的人和故事,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收獲了?!?/p>
飯后,林寒江興致勃勃地提議去一家新開的、極富盛名的舞廳坐坐,體驗一下云港的夜生活,卻被白荔婉言謝絕了。她似乎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向蘇文軒,語氣自然坦率,帶著記者特有的那種直接:“蘇先生,明日你便要忙于正事,我后日也得隨考察團去碼頭和商會參觀,怕是不得空了。趁著今晚還有些時間,我想去逛逛,買些云港的特產(chǎn)和小禮物,帶回金陵送給伯母和曼君小姐,感謝她們先前在金陵對我的諸多照顧。”
她說到這里,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稍作停頓,繼續(xù)道:“只是……我對云港的街市完全不熟悉,不知……你是否方便陪我走走?”這個請求既合乎情理,又隱約透露出幾分超越禮貌的親近。
蘇文軒聞言微怔,似乎沒料到這個請求,尚未作答,一旁的林寒江已搶先撫掌笑道:“哎呀!瞧我這腦子,是我疏忽了!還是白小姐想得周到細心!文軒,這個任務(wù)非你莫屬了。陪女士逛街購物,我這么個大老粗跟著,反而掃興,怕是五分鐘就催著走人,平白惹人厭煩。正好,銀行那邊還有個越洋電話需要我盡快回復,我就先回酒店處理一下,不打擾你們雅興了?!?/p>
他說著,極其自然地向蘇文軒遞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分明是在說“機會難得,好好把握”,隨即利落地拱手告辭,轉(zhuǎn)身融入夜色之中,腳步輕快,仿佛真的只是去處理一樁緊急公務(wù)。
于是,轉(zhuǎn)眼間,便只剩下蘇文軒與白荔二人。氣氛有瞬間的微妙凝滯,但很快被周圍喧囂的市聲所沖淡。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便默契地并肩,步入了云港夜晚熙攘攘的街市。
這里的街景與金陵秦淮河畔的雅致含蓄截然不同,充滿了南洋風情的熱鬧與奔放??諝庵谢祀s著各種氣味:剛研磨好的南洋咖啡的濃郁香氣、海產(chǎn)干貨鋪子傳來的咸腥味、各式茶餐廳和點心鋪里飄出的甜膩奶香與烤焗氣息……種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屬于云港的、活力四射的味道。街道兩旁,賣力吆喝的小販比比皆是,攤檔上擺滿了新奇有趣的舶來品:色彩艷麗的南洋布料、造型奇特的錫器、包裝花哨的餅干糖果,還有各種曬干的奇特海產(chǎn)。行人摩肩接踵,穿著各異,有穿著涼爽夏衫的本地市民,也有西裝革履的洋行職員,還有包著頭巾的印度巡捕,每個人步履匆匆,神情各異,仿佛都在奔赴下一個熱鬧的場域。
白荔對眼前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與探究欲。她時而在一家售賣精巧貝殼工藝品和珊瑚標本的攤前駐足,拿起一個用細巧貝殼粘成的帆船模型仔細端詳;時而又對糖果店玻璃罐里五彩斑斕、形狀各異的南洋軟糖發(fā)出輕聲驚嘆。她并不急于購買,而是耐心地逛著,仔細地挑選著:給蘇母的禮物,她最終選定了一盒品相上等的南洋金絲燕窩,仔細向店家詢問了產(chǎn)地和燉煮方法,轉(zhuǎn)頭對蘇文軒解釋:“伯母氣色偏弱,燕窩性平溫補,最是適合,早晚服用一些,對身體大有裨益?!?/p>
給沈曼君的禮物,她則是在一家專營南洋絲綢的店里,挑中了一條淺紫色、繡著淡雅木槿花圖案的真絲披肩。那花色清麗脫俗,既不張揚又顯品味,質(zhì)地輕軟如云,觸手冰涼滑膩。
“曼君小姐氣質(zhì)溫婉沉靜,配這淡紫的顏色和木槿花的紋樣,定然十分好看。蘇先生,你覺得呢?”白荔拿起披肩在自己肩頭稍稍比劃了一下,側(cè)過頭,目光明亮地征詢蘇文軒的意見。
蘇文軒看著她認真挑選禮物的神情,看著她因為找到合意之物而微微發(fā)亮的臉龐,店鋪門口懸掛的彩色玻璃燈在她眼中投下細碎而璀璨的光點,那是一種與沈曼君那種被嚴格規(guī)訓過的、含蓄內(nèi)斂的美截然不同的、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動人光彩。他微微一怔,隨即點頭,聲音比平日更溫和了幾分:“很好看。曼君……她應當會很喜歡。有勞白小姐如此費心。”
“這有什么費心的?!卑桌笏室恍?,利落地付了錢,讓店員將禮物用精美的油紙仔細包好,“伯母和曼君小姐待我親切周到,這些好,我自然都記在心里?!?/p>
兩人繼續(xù)隨著人流前行,路過一個賣手工糖畫的老伯攤前。老伯手法嫻熟至極,以小勺為筆,以熔化的糖漿為墨,在光潔的大理石板上飛快地來回澆鑄,頃刻間,栩栩如生的飛龍或鳳凰便晶瑩剔透地呈現(xiàn)出來,在燈光下折射出誘人的琥珀色光澤。
“真厲害!這簡直是民間藝術(shù)!”白荔被深深吸引,忍不住停下腳步,看得入了神,眼中滿是欽佩。
蘇文軒便默默站在她身側(cè)半步的位置,這個距離既不過分親近,又足以在不經(jīng)意間為她擋開往來穿梭的擁擠人潮。夜風溫柔拂過,帶來她發(fā)間一絲極淡極清甜的梔子花香,與他周身常年縈繞的、古舊書卷和修復材料帶來的沉靜墨香悄然交融,彼此滲透,卻并不突兀。這一刻,蘇文軒恍惚覺得,肩上那副沉重的家族擔子、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身份規(guī)矩,似乎都被這喧鬧溫暖的市井氣息和身邊女子明亮鮮活的氣場所暫時隔絕開來。云港的夜色溫柔而包容,身邊這個仿佛自帶光芒、對世界充滿好奇與善意的女子,讓他那顆慣于沉寂的心,也似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
“白小姐似乎……很懂得如何與人相處,也很容易讓人感到放松和愉快?!碧K文軒望著糖畫老伯靈巧的雙手,忽然開口,語氣里帶著一絲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探究與淡淡的好奇。他常年與沉默的古籍、厚重的歷史打交道,習慣了通過殘破的紙頁和模糊的墨跡與古人神交,鮮少如此直接地接觸像白荔這樣鮮活、坦誠而富有感染力的情感表達方式。
白荔聞言轉(zhuǎn)過頭來,霓虹燈光在她臉上流轉(zhuǎn),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明媚生動,她坦然道:“或許是因為我的職業(yè),也因為我想了解人吧。我覺得每個人的經(jīng)歷和故事都很有趣,就像一本本等待翻閱的書。蘇先生你修復古籍,需要耐心、技巧和敬畏之心,才能一頁一頁揭開,看到深處的乾坤與奧妙。與人交往,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無非是真誠相待。我相信,付出真誠,大多時候總能換來真誠的,不是嗎?”
她的話語,像一顆圓潤而溫暖的小石子,輕輕投入蘇文軒平靜已久的心湖,那水面之下或許沉積了太多舊日塵埃與隱秘心事,此刻卻被這意外的投石漾開了一圈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他看著她清澈坦蕩、不含雜質(zhì)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那方被重重規(guī)矩和責任所包裹的、沉寂多年的天地,似乎真的被這一縷偶然闖入的、帶著梔子花香的春風,吹開了些許縫隙,透入了一點外面世界明亮而喧鬧的光影。
與此同時,云港另一隅,“云霓苑”戲班后臺,卻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戲臺之上,鑼鼓家伙點敲得正急,絲竹管弦聲聲入耳,一出武戲唱念做打正值精彩處,臺下叫好聲掌聲如雷動。而后臺,則永遠像另一個忙碌、雜亂卻又自成一體的世界。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幾乎化不開的混合氣味:廉價脂粉的甜膩、頭油的亮滑、汗水的熱氣、還有茶葉蛋和廉價香煙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而真實的生存氣息。班主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額上滿是油汗,圍著幾個大衣箱團團轉(zhuǎn),聲音都變了調(diào):“哎喲我的小祖宗們!都快著點兒找!仔細翻!下一場就是梅老板的《貴妃醉酒》!那可是壓軸的大戲,全指著那套點翠頭面撐場子呢!那支正鳳珠釵怎么就尋不見了?!要是丟了,把我賣了也賠不起??!”
幾個年紀尚小、穿著粗布衣褲的徒弟們嚇得臉都白了,手忙腳亂地在各個箱子、角落翻找,弄得滿頭大汗,卻依舊一無所獲,氣氛愈發(fā)緊張焦灼。
正當一片混亂之際,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冰泉般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莫急?!?/p>
說話的是已扮好妝、正坐在自己的妝鏡前閉目養(yǎng)神的梅素貞。她并未睜眼,只是淡淡吩咐:“小豆子,去我那個描金紅皮箱最底層,拿一個錦盒,里面有一支鎏金嵌碧璽的蝶戀花步搖,取來暫替一下。”
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輕描淡寫,卻自帶一股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沉穩(wěn)力量。被點到名的小徒弟如蒙大赦,趕緊應聲而去,不一會兒,果然小心翼翼地捧來一個精致的錦盒。打開一看,里面躺著一支金光璀璨、做工極其繁復精細的步搖,金絲盤繞成蝶戀花枝的造型,中間鑲嵌著一顆不小的、清澈透亮的碧璽,周圍點綴細小珍珠,一看便知絕非尋常物件,價值不菲。
班主一看,又喜又憂,搓著手上前,壓低聲音:“梅老板,這……這步搖太貴重了,怕是比那支正鳳還要值錢些,萬一臺上有個閃失,磕了碰了……這……這怎么使得……”
梅素貞此時緩緩睜開眼,對鏡仔細整理著雪白的水袖,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戲比天大,先顧著臺上要緊。”她說著,目光掠過旁邊一個剛剛扮上、因為緊張和班主的焦躁而手抖得厲害、差點將眉毛畫歪了的小花旦,眼神微動,又從自己那個紫檀木的私人妝奩里拿出一個小巧的白瓷盒,遞了過去,“用這個,茉莉頭油,抹一點在太陽穴,定定性。第一次上大臺面都這樣,別怕,穩(wěn)住氣,沉下心就好。”
那小花旦看著那瓷盒上精致的花紋,知道這定是梅素貞自己用的上等貨色,感動得眼眶瞬間就紅了,幾乎要落下淚來,連聲道謝。梅素貞卻只是微微頷首,便不再多言,重新對鏡,執(zhí)著細筆,一絲不茍地勾勒著自己本就極為完美的眉峰,眼神沉靜如水,仿佛周遭的一切慌亂都與她無關(guān)。在臺下,她并非總是人前那般遙不可及、清冷孤傲,對于戲班里這些同樣掙扎求存、尤其是年紀小、無依無靠的同行,她時常會在這種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處,流露出幾分深藏的、不易察覺的照拂與溫情。這或許是她半生飄零、坎坷起伏中,僅存的一絲未曾泯滅的柔軟。
臺上的武戲在熱烈的叫好聲中落幕,后臺的忙碌暫告一段落,眾人稍稍松了口氣。就在這個間隙,一個穿著體面灰色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神色精干沉穩(wěn)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地如同影子般來到了后臺。他顯然對這里極為熟悉,巧妙地避開了所有忙碌的人群和好奇的目光,徑直走到梅素貞的妝臺旁,微微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梅老板?!?/p>
梅素貞描畫精致的眼角幾不可查地微微挑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她并未轉(zhuǎn)頭,依舊對著鏡子,仿佛在專注地審視著自己無可挑剔的妝容,鏡中映出她毫無波瀾的臉和身后男子恭敬的姿態(tài)。
“少帥讓我來問話,”男子聲音更低,“那邊……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催問下一步的進展。”
梅素貞聞言,唇角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個充滿嘲諷的微表情。她對著鏡子,仿佛在調(diào)整鬢邊的一朵點翠珠花,聲音低回婉轉(zhuǎn),卻字字清晰,帶著冰冷的意味:“……回去告訴少帥,他的‘心意’和催促,我已知曉。只是,這云港的水,深得很,暗流漩渦從不停歇,水里的魚蝦蟹鱉,也未必都聽得懂潮信,更未必都肯按著他的意思游動。讓他……稍安勿躁,耐心些。該有的‘交代’,時機到了,總會有的?!?/p>
那副官模樣的男子恭敬地應了聲“是”,稍作遲疑,又道:“少帥還特意問起,那對‘瓶子’……是否萬無一失?何時能……”
梅素貞指尖正輕輕拂過鬢邊一朵絲絨海棠,聞言動作不停,卻淡漠地打斷了他,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情緒:“東西自然是穩(wěn)妥的,放在該放的地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告訴他,待風浪再起時,該現(xiàn)身的,自然會現(xiàn)身。此時妄動,反會招來不必要的目光。”
副官立刻噤聲,不再多言,只深深躬身行了一禮,隨即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喧鬧的后臺,消失在門外昏暗的走廊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梅素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鏡中那個被濃重油彩勾勒得風華絕代、傾國傾城,卻眼神冰冷如霜、看不到絲毫暖意的女子影像上。她靜靜地凝視著鏡中人,許久,唇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極淡、極復雜、充滿了譏誚與自嘲意味的笑意。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反而在瞬間透出一絲孤注一擲、近乎絕望的蒼涼。她極輕極輕地,幾乎只是用氣息,哼起了一句《牡丹亭》的經(jīng)典唱詞,聲音低回婉轉(zhuǎn),若斷若續(xù),卻隱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后臺的喧囂、徒弟們的走動、班主的叮囑、其他角兒的吊嗓子聲……這一切似乎都與她隔絕開來。她獨自坐在妝鏡前,周身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徹底沉浸在一個無人能懂、也無人能觸及的、暗流洶涌、危機四伏的世界里。那華美的戲服、璀璨的頭面,此刻看來,竟像是一副精美卻冰冷的枷鎖。
而此刻的云港街頭,蘇文軒與白荔的漫步仍在繼續(xù)。
他們穿過售賣各式小吃零食的攤檔,白荔對一種用芭蕉葉包裹的、散發(fā)著椰香和糯米香的小吃產(chǎn)生了興趣?!斑@叫椰絲糯米糍,很好吃的,白小姐可以嘗嘗?!碧K文軒難得主動介紹道,并示意老板包起兩個。
白荔嘗了一口,清甜軟糯的口感讓她滿足地瞇起了眼,像只偷腥成功的貓兒。她也很自然地遞給蘇文軒一個:“蘇先生也試試?味道很特別?!?/p>
蘇文軒稍顯猶豫,他平日并不嗜甜,但看著她遞過來的、散發(fā)著熱氣的食物,還是接了過來。甜膩的味道在他口中化開,是一種他并不熟悉卻也不算討厭的體驗。
他們又路過一個舊書攤,這次換蘇文軒停下了腳步。攤上多是些粗劣的流行小說或過期畫報,但他卻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本用牛皮紙包裹著、品相頗為破舊的線裝書。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翻開幾頁,眼中流露出專注的光芒。
白荔安靜地在一旁等待,看著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過發(fā)黃脆弱的紙頁,那神情與他平日里溫和疏離的樣子不同,是一種沉浸在專業(yè)領(lǐng)域里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與虔誠。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他會選擇那樣一種看似枯燥寂寞的職業(yè)。
“是本地方志的殘本,光緒年間的,雖然殘缺,但里面有些關(guān)于云港早期民俗的記載,很有意思?!碧K文軒站起身,對白荔解釋道,語氣里帶著一絲難得的、與人分享發(fā)現(xiàn)的輕快。他付了很少的錢,將那本殘書仔細收好。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走了許久,手中的禮物也漸漸多了起來。夜?jié)u深,街市上的人流卻未見稀少,云港的夜生活正當時。
“時候不早了,白小姐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酒店吧。”蘇文軒看了看懷表,溫言道。
白荔點點頭,雖然興致仍高,但確實感到些微疲憊?;鼐频甑穆飞虾oL更大了些,吹散了白日的最后一絲暑氣。兩人并肩走著,偶爾交談幾句,多是白荔在問一些關(guān)于古籍修復或金陵文人趣事的問題,蘇文軒則耐心解答。氣氛融洽而寧靜。
快到酒店時,經(jīng)過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白荔忽然輕聲說:“謝謝您,蘇先生,今晚陪我逛了這么久。我很開心?!?/p>
蘇文軒側(cè)頭看她,路燈的光線在她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而清晰?!安槐乜蜌?,白小姐?!彼D了頓,補充道,“我也……很久沒有這樣輕松地逛過街市了。”
這句話出自他口,已算得上是極高的評價和坦誠。白荔聞言,轉(zhuǎn)過頭對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
將他們隔開的是截然不同的身份、背景和過往,但在此刻的云港夜色中,在咸濕的海風與溫暖的燈光下,兩條原本平行的線,似乎產(chǎn)生了一絲微小的、不易察覺的交集。而遠處,戲班后臺的暗潮與算計,卻預示著這短暫的寧靜之下,潛藏著更多未知的風波。云港的夜,溫柔之下,藏著無數(shù)秘密,也醞釀著即將到來的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