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傻子，數(shù)著春的倒計時?！?/p>
寒氣是有形狀的，此刻正順著棺木的縫隙往里鉆，在我鎖骨凹陷處凝成細小的冰粒。
原來人死后感官會變得這樣遲鈍，連疼痛都成了慢鏡頭，鈍鈍地敲著天靈蓋。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冷”，在我已經(jīng)不需要體溫的時刻。
雪粒子敲在禮堂的玻璃上，像無數(shù)根細針在刺。
我數(shù)著第三排那位女士第幾次用絲帕按眼角，她無名指上的鉆戒和我書房里那盞水晶燈是同一個切割師的手藝。
哭聲漫過來時帶著香奈兒五號的尾調(diào)，有些滑稽，悲傷都要鍍上昂貴的膜。
程家的葬禮總是體面，黑絨地毯從雕花門廊一直鋪到靈前，連燭火都燒得筆直，仿佛死亡也得按章程來。
他們說我這一生順得像緞子。
放他媽的屁，就算真是鍛子，也早在無數(shù)重復的歲月中，磨成了漁網(wǎng)。
無數(shù)人的哭聲與吶喊在我耳邊振聾發(fā)聵。悲傷是一團纏死的毛線，剪不爛、解不開、撕不掉。
第一次聽見這樣吵的哭聲時，我正躺在icu的玻璃后面，監(jiān)護儀的蜂鳴比悼詞更像安魂曲。死亡真是個奇怪的詞，哪怕我只是靠近，都能使身旁的人露出不同的表情。
別哭了，沒死，還有，丑死了。
后來我數(shù)過遷徙的鳥，數(shù)過手術(shù)燈的光斑，數(shù)過自己停止過幾次的脈搏。死亡和生日一樣，過到最后只剩麻木的儀式感。
如今這種感覺更加真切。
三十七歲那年，我在瑞士滑雪，雪崩埋到胸口時，我應該是平靜的，因為我聽不到除了雪裂聲音以外的任何聲響。
后來聽人談起，程則許在雪地里笑出了聲，笑聲還帶著表演的性質(zhì)，像交響樂里走調(diào)的短笛，撓得人耳根發(fā)癢。
有人補充道，應該不只是笑，他還在哭，那些嗚咽裹著冰碴，往人骨縫里鉆。
原來，我也會在瀕死時發(fā)出聲音啊。
我終于，她媽的死了。
有人捧著我的遺像，不知道是誰低俗的品味，相框邊緣的碎鉆在陰沉沉的天光中閃了閃，正好對著我。
晃眼。
程家的孩子不需要學如何掙扎，因為一出生就在食物鏈頂端。我自認冷漠，是最優(yōu)雅的鎧甲，看祖父臨終時叔伯為爭遺產(chǎn)露出的獠牙，看情人在我提分手時打翻的紅酒，都像是在看默劇。
我是唯一的觀眾。
直到心臟停止的前一刻，我竟清晰地想起五歲那年，母親把我裹在羊絨毯中，說春天來時，園子內(nèi)的玉蘭會開得像堆雪。
很遺憾的是，今年的我，看不見了。
明年？
明年也看不見了。
之后，都看不見。
論壇上曾經(jīng)回答的那個問題忽地冒出來?！澳阕钕胨涝谀膫€季節(jié)？”
我敲下“春”的時候，正坐在倚著飛機上的真皮座椅，機翼比任何鳥翼更接近云層，舷窗外的雪山延綿不絕。那時覺得冬太狼狽，像是被命運趕盡殺絕，連腐爛都要拖著凍僵的四肢，狼狽又丑陋。
待到春時，尸體融化后的水，像生前未盡的淚。
棺槨中的我勉勉強強有生前健康時的幾分模樣，殮妝師大概費了不少功夫，畢竟我死時談不上好看。仔細端詳著那具尸體，忽地覺得陌生。
哪有人參加自己的葬禮，棺內(nèi)是我，棺外也是。
距離立春，還有二十九天整。
晏微梧建議把我的尸體在低溫中保存，這樣或許能幫我撐到春天。他抹著淚，說出的話卻讓我一陣無語，把我當豬肉凍嗎？
尸體能保存更久不假，可有些東西已經(jīng)開始壞了。
就像那年在北歐，馴鹿踏過結(jié)冰的湖面，冰下的魚群一動不動，以為是睡著了，直到春天破冰，才發(fā)現(xiàn)早成了僵硬的標本。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種生物死后都能觀看自己軀體的后續(xù)，若是能，那太殘忍了。
牲畜被端上桌，人被燒成灰。
死都不安生。
哀樂停了。
有人開始致辭，說一些狗屁不通的漂亮話，說我一生無憾。人群中傳出壓抑的啜泣，像漏了風的風箱。
我有憾，我想死在春天，這人沒問過我的意見。
十七歲的那年春天是我記憶最深刻的，陽光透過蒂凡尼窗，在書頁投下晃動的光斑，我盯著那句“向死而生”，看了整整一下午。
春天太暖了，暖得讓人忘記所有遷徙是為了逃離。
我為什么會想著死在春天？
如今這個問題已經(jīng)沒有答案，連同我為何遷徙一起?；蛟S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冬太狼狽，都是我的屁話。
北風卷著雪沫不合時宜地撞在窗上，一下又一下。我低頭看向棺木中的自己，睫毛上似乎掛著霜。
“或許是我的生前淚?！?/p>
我覺得索然無味。死亡是分別季，冬季的死帶著一種鈍痛的殘忍，將人碎裂的心和悲傷都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留到開春化盡再痛。
遠處的鐘樓敲了五下，回聲在空曠的墓園漾開，雪下得急，落在棺木上又悄無聲息。我撐不到春，“我”撐不到玉蘭花開，對春的念想，成了凍在血管中的執(zhí)念。
與我一同入土。
候鳥死在遷徙的路上，是最好的歸宿。
立春，還有二十九天。
二十九天，足夠讓華爾街的指數(shù)翻三個跟頭，足夠讓我的利益多出兩輪，卻不足以讓一具凍僵的軀殼等來解凍。
我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突然很想知道，當春風吹過這片墓地，會不會還有人記得，這里有個傻子，在冬天數(shù)著春的倒計時。
雪越下越大，把整個世界與我一同埋進白色。
我突然很想知道。
“今年的春，會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