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的香灰積了三寸厚，雨絲正撫去風鐸上的塵，落的水洼被人踏過，濺飛些許泥水在褲腿。
無人在意，因那廟內(nèi)小池，早將人的欲望泡得發(fā)漲。
九相扎根于此千年之久，早已習慣從這些稀碎的渴望中汲取養(yǎng)分，看它們攀上自己的枝椏，化成翠綠的葉片，再隨秋風落去，化作年輪的密紋。
便又是一年了。
鄭知寧來的那天，也是如此。
他避開人流密集的香位，立在一棵遮天蔽日的銀杏樹下，指尖捏住樹枝垂落在他肩頭的紅綢上，停頓許久，最終將紅綢扯下，放在胸口前的兜中。
九相饒有興趣的看著他，看他輕捻一片剛飄落的葉子。
不求名，不求利，連最淺淡的平安順遂都沒有。
九相第一次對人類生出好奇的心思。他化作人形落在鄭知寧身后，木屐落在淺水中的聲響，帶來陣風，輕輕撫過鄭知寧的側(cè)臉，生怕驚了他似的。
“吾名九相?！?/p>
鄭知寧轉(zhuǎn)過身，眼底并未有半分驚懼，反倒漾開一絲極淺的笑意，像是水墨畫中不慎暈開的墨痕。
“鄭知寧?！彼@樣說。
“只要你向吾許愿，吾愿效犬馬之勞。”
九相甩開折扇，扇面遮住他幾乎全部的臉，只露出一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那雙眼中明晃晃的興趣，絲毫不掩飾。
他篤定，這般無欲無求的人，生出的欲望，定是足以讓他修為大增的盛宴。
被扇面掩蓋的唇角翹起，無端想起種下自己的人，歲月磨平了他的面容，但他許下的愿望，讓自己生出了靈智。
雖然想不起他的愿望是什么，但那人，與這人一般，都是無欲無求之人。
鄭知寧聞言，卻只是搖搖頭，將那片銀杏葉夾入隨身攜帶的畫冊，“我沒什么愿望?！?/p>
可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被遮掩的畫冊翻開的那頁，畫得正是自己的樹，筆觸細膩，卻透著近乎執(zhí)念的氣息。
九相漆黑的眼瞳在細長的眼眶中滾了滾，落在身后的寺廟上。
他看不懂鄭知寧，但可以跟著鄭知寧一段時間，反正很快就會膩味。寺廟他留下的幻身，足以支撐寺廟靈性不滅。
他太想知道，鄭知寧的執(zhí)念，能迸發(fā)出什么愿望。
于是，九相跟著他回了家。
那座建在城郊的莊園，比寺廟更像一座華麗的囚籠。鄭知寧對這位不請自來的的客人并無不滿，將九相安排在最好的房間，最精致的食物。卻在月中，偷偷用朱砂在門窗上描繪早已褪色符痕。
做完這些，鄭知寧回到畫室，翻看帶到寺廟的那本畫冊，畫面中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最粗的橫枝承著一位身穿淡金色長袍的青年，青年手臂垂下，指尖捻著一片發(fā)黃的銀杏葉，挑逗著樹下抱著書睡著的小男孩的鼻尖。
看了良久，鄭知寧抬手欲合畫冊，無數(shù)各個季節(jié)的銀杏樹的畫像在空中翻動，夾著一段紅綢的那頁過得格外快，隨后封面重重合上。
九相并不是鬧騰的性子，他大多時間安靜的觀察莊園。他越看越覺得，鄭知寧家像是座死城，奶白色的墻高得吞下星月，傭人從不多說一句話。書房內(nèi)的畫框蒙著布，九相實在好奇，央著鄭知寧掀開來給他看，鄭知寧目光落在他身上許久，才慢吞吞將布扯下。
一幅、兩幅、三幅……
書房近百幅畫，全是空蕩蕩的房間，角落中坐著個渾身帶血的模糊少年，手里握著段樹枝，面前的地上永遠擺著冷掉的湯。
“你畫我吧?！?/p>
九相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小圈，余光瞥到鄭知寧對著畫布發(fā)怔時，他是這樣說的。
鄭知寧的畫筆落下去，描出他發(fā)中銀杏葉般的飾品，再勾出他眼尾的淡金?！熬畔?，”畫筆頓住，洇開一小團墨，“許愿要付出代價嗎？”
“自然。”
九相掌中憑空出現(xiàn)一粒種子，在流光催動下，生成一棵巴掌大的小樹苗，最后化作流光，“愿望是靈魂的碎屑，吾食之，方有法力。”
鄭知寧抬眸，看著青年漫不經(jīng)心的面容，像是在講他人的故事。
鄭知寧沒再去問。
他只是畫得更勤了，畫九相在晨光中舒展的指尖，畫他在月光下泛著柔光的長發(fā)，畫他撐著臉悶悶不樂的模樣。那些畫被鎖在保險柜中，與那些陳年的畫冊，一同成為不能見光的秘密。
九相的興趣，來得也快，去得也快。
當他發(fā)現(xiàn)鄭知寧在他的誘哄下，怎么也不愿意吐出愿望時，便厭倦莊園的生活，同鄭知寧告別。
“我要回我的寺廟了?！?/p>
鄭知寧的筆微頓，沒有回答九相的話，九相并不在意，但當他試圖推開莊園大門時，手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回。
九相愣住，這次使了法力去推，依舊被彈回。
“你想困住我。”
九相再次來到廊下，看著鄭知寧時唇間吐出肯定的話語，鄭知寧頭也不抬，依舊在畫冊上繪出九相的模樣。他筆下的九相正倚著銀杏樹，眉眼疏離，倒像是如今的九相，畫罷又在畫中人的腳踝處添上一道鎖鏈，輕描淡寫：“外面不安全，你不適合在人類社會?！?/p>
此后，九相單方面與鄭知寧絕交。
他開始頻繁地試探，化作流光想從窗縫中溜走，卻撞在鄭知寧提前布置的結(jié)界上；他試圖蠱惑莊園內(nèi)的傭人許愿，那些人卻像是被抽走了七情六欲，眼神空洞得連最基本的渴求也沒有半分。
九相察覺不對后略微試探，臉色霎時變得難看極了，一莊園的聾啞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某次被鄭知寧從墻頭拽下來時，九相終于忍不住發(fā)問。月光落在鄭知寧臉上，那雙眼瞳吞下企圖照亮的月光，只留下深沉的黑，像極了他那個永遠西裝革履，卻會發(fā)瘋打斷母親腿的父親。
“留你在這?！编嵵獙帬科鹁畔啾唤Y(jié)界電傷的手腕，指尖撫過細細密密的傷口，動作溫柔，語氣卻不容置喙，“這里只有我，不好嗎？”
“你不怕我殺了你？”
九相怒極反笑，抽回自己的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冷冷瞥向鄭知寧。鄭知寧隨他的小動作，輕輕笑出聲，“阿相，你殺不了人?！?/p>
“你沒法殺我?！?/p>
九相瞳孔驟然縮緊，他不知道鄭知寧怎么會清楚他無法傷人，但他別無他法，只得壓下脾氣，好聲好氣的勸說，“沒有愿望，我會死，你以為你把我關在這里，就能讓我永遠屬于你了嗎？”
鄭知寧臉色白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執(zhí)拗覆蓋。
“我不信?！彼f，“這只是你想離開的借口。”
九相看著他的眉眼，忽然明白了。這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無欲無求，他的欲望埋藏太深，深到以愛為名，筑起一座連陽光都吝嗇給予的牢籠。就像他那個永遠只會用金錢衡量價值的家庭，以為握在手里的，就是永遠。
后來鄭知寧請來了道士，符紙貼滿了莊園的每個角落，金光流轉(zhuǎn)間，九相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與寺廟的幻象的聯(lián)系被徹底斬斷。
九相看著鄭知寧站在道士身后，眼神堅定，像是在完成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品。
“人類總會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代價?！?/p>
九相丟下這句話后消失在原地，鄭知寧知道他離不開莊園，便隨他去了。
再見到九相時，他已不是當時豐神俊朗的青年郎，他的頭發(fā)失去光澤，像是冬日干枯的枝椏，面容灰敗，最終連抬手都變得艱難。他躺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天空從湛藍變得灰暗，要下雨了。
鄭知寧坐在他的不遠處，日復一日地畫他。
畫他曾經(jīng)的模樣，畫他如今衰敗的姿態(tài)。
他從不回應鄭知寧的絮語，大多時候都是垂著眸子，輕輕活動自己變得僵硬的手指。不再試圖逃離，他清楚的知道，樹的死亡是緩慢的，像沙漏中的沙，一粒一粒的流逝，耗盡最后一點生機。
他不太懂，為何他從未害人，卻最終要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
他努力想要逃離，可鄭知寧剪去賴以飛翔的長羽，將他關入囚籠。
此后，無論是他在痛苦的哀鳴，還是在怨毒的咒罵，鄭知寧的畫本上，只寫著“小鳥，在歌唱”。
無論他是在顫抖的求饒，還是在不語的沉默，鄭知寧還是寫，“小鳥，在歌唱”。
九相的掌心早已不能將種子催化成參天大樹，就像樹根無法再向樹枝與葉片輸送營養(yǎng)那般。
鄭知寧是在某個清晨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
他推開九相的房門，看到的不是那個總帶著疏離笑意的樹妖，而是一株半枯的銀杏，根系盤根錯節(jié)，緊緊扒著房間的地板，葉片早已落盡，只剩光禿禿的枝干指向天花板。
他茫然無措的跪倒在樹前，心中無來由的恐慌，比年少時被父親鎖在書房三天三夜更甚。
“九相？”
他伸手去碰那些枝干，觸感冰冷堅硬，濃厚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
沒有回應。
“九相！”
他開始嘶吼，像是個被搶走心愛玩具的孩子，“你不是說，向你許愿，你什么都能完成嗎？”
他撲過去，緊緊抱住那棵枯樹，指甲嵌入粗糙的樹皮中，滲出血跡。他顫抖著唇，突然想到什么一樣，忙道：“我許愿，我，我許愿你活著?！?/p>
“你回來！你騙我！”
那株銀杏在鄭知寧的歇斯底里中依然靜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九相在寺廟時，垂放在鄭知寧肩頭的紅綢，是用來許愿的紙，沒有寫下的愿望，他不會知道。
他想親口聽鄭知寧的愿望，于是他沒有說起這件事。
而，如今愿望，他聽不到。
鄭知寧守了那棵樹很久，他發(fā)瘋地拆掉了所有符紙，打開了所有門窗，甚至跑進寺廟，跪在地上求那些被他鄙夷的愿望能夠飄進莊園。
可那些貪婪的、卑微的、熾熱的愿望，都繞著那株銀杏走，仿佛那是欲望無法到達的荒蕪。
后來有人說，那莊園里的銀杏樹成了精，每到月中都會聽到有人對著樹哭，說些顛三倒四的話，許些莫名其妙的愿望。
樹，不會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