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雨下得沒有章法，豆大的雨點砸在便利店的遮陽棚上，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根細針在扎潮濕的空氣。
我站在屋檐下，手里捏著半張褪色的舊地圖，邊緣泛著淺褐色的潮痕。地圖的角落圈著淺草寺的位置，旁邊龍飛鳳舞寫上一行“若是櫻花季，要記得帶相機，別忘記充電?！?/p>
地圖被雨水浸得發(fā)皺，像是程則許從前總愛揉皺的塑料糖紙。
風裹著雨絲撲在臉上，涼得人鼻尖發(fā)酸。我終究是來了，在程則許走后第三個春天。
第三次約定的機票還夾在他的護照中，程則許的那張飛過大半個地球，最終還是等不到它的主人。出發(fā)前，我去墓園看他，墓碑上的照片帶著他慣有的樣子，笑得張揚。
我擦去照片上的浮灰，請他保我平安。
“我偷偷去東京，你不會害我英年早逝吧，程哥你肯定舍不得我死。”
說出這話時，突然想笑，但估計是笑的太難看，居然嘗到了咸味。
“程哥，保我順利回來，好不好?！?/p>
好咸的雨，怎么只在我頭上落。
沒素質(zhì)。
第一次約定去東京，是二十歲的夏天。
我和他窩在他家寬敞的沙發(fā)里，看一部畫質(zhì)模糊的老電影。
鏡頭掃過東京塔的夜景時，他忽然敲了敲屏幕：“下次櫻花季，去這兒？”我咬著冰棒點頭，冰水滴在牛仔褲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像個倉促的承諾。
出發(fā)前一周，程則許在去買機票的路上出了車禍，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躺在病床上還笑：“沒事，東京又跑不了，等我拆了石膏，咱們秋天去看紅葉?！彼偸沁@樣，好像天大的事到他這兒，都能輕描淡寫地化成“下次”。
第二次約定在秋天。
他的石膏拆了，走路還有點跛，卻堅持要自己背相機包。可出發(fā)前夜，我接到醫(yī)院的電話，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我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整夜，程則許趕來時，身上還帶著晨露的濕意，沒說安慰的話，只是把溫熱的豆?jié){塞進我的手中，默默陪我坐了一整天。
臨走時，他站在病房門外看了許久，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那天陽光很烈，卻沒暖透后來漫長的葬禮。
母親走了。
葬禮那天飄著細雨，他撐著黑傘站在我身邊，傘傾在我頭上，自己半邊肩膀都濕了。“東京的事，”他聲音很輕，“等你緩過來再說?！蔽覜]去接腔，只是看著雨打濕墓碑，第一次覺得，有些約定就像被雨水泡漲的紙船，沒來得及啟航就沉了。
后來，我們坐在江邊的長椅上，他說：“微梧，約定是用來等的，不是用來急的，東京永遠在，你我也永遠有下次?！?/p>
那時我信了。
信這個始終陪伴在我身邊的哥哥，信他不會騙我，信我們總有無數(shù)個下次。
第三次提起東京，是在程則許的病房。
凄白的墻，白色的床單，連陽光照進來都帶著冷意。他瘦得厲害，卻還保持著慣有的坐姿，背脊挺得筆直，手里轉(zhuǎn)著支鋼筆，像在畫室里構(gòu)思構(gòu)圖。
“聽說淺草寺的簽很靈，”他忽然開口，筆尖在病歷本背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櫻花，“等我好點，咱們?nèi)デ髠€上簽?！?/p>
我知道他說的“好點”是騙彼此的。
骨癌的報告就壓在床頭柜的書下，字跡冰冷得像冬日的霜。這次程則許沒說“下次”，我也沒點破，只是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果皮在盤子里蜷成小小的圈，像個沒完成的環(huán)。
我想說些什么，卻被他眼中的笑意堵了回去，他從不為自己的病唉聲嘆氣，仿若疼痛是別人的事。
他等不到三月，我們沒有下個櫻花季。
程則許走的那天，也是個雨天。
晏微梧整理他的遺物時，在畫夾里翻到一沓東京的攻略，每一頁都有他的批注。
“新宿的拉面要加雙倍溏心蛋。”
“澀谷十字路口晚上拍才好看?！?/p>
“記得提醒微梧帶胃藥，他吃生魚片會胃疼?！?/p>
最后一頁夾著兩張沒來得及用的機票，日期停留在去年春天，邊角已經(jīng)有些受潮發(fā)脆。
雨還在下，晏微梧走進雨里，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衣領，涼得人打顫。
他沿著人行道慢慢走，路過一家音像店，門口的音箱在放一首舊歌，旋律潮濕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他想起程則許總說：“過去的事別回頭看，沒勁?！?/p>
可他現(xiàn)在才懂，有些回頭不是為了悲戚，是為了確認那些一起走過的時光，真的在生命里留下過痕跡。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天氣預報的推送，說東京未來一周都是陰雨。晏微梧停下腳步，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聲問了句：“你那天氣好不好？”
風穿過街巷，帶著雨的氣息，沒有回答。
他繼續(xù)往前走，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來路。原來有些告別從不是驟雨傾盆，而是一場漫長的潮濕，滲進骨頭縫里，在往后的每一個陰雨天，每一次路過相似的街角，每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里，悄悄泛起疼。
就像現(xiàn)在，他終于站在了他們約定了三次的城市，可身邊的風里，再也沒有那個笑著說“下次一定”的人。
雨會停，櫻花會謝，可有些潮濕，注定要陪伴余生。
他抬手抹了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只覺得這東京的雨，和心里那片永遠干不了的潮，終于融在了一起。
你那沒下雨吧？
東京的霓虹燈在雨中也會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斑，確實很像你愛畫的抽象畫。
這里好大的雨，程則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