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現(xiàn)在是冬天,須彌的天氣下不起來雪,雨水混著有些冷的濕風(fēng),全都往賓客的脖子里灌。
薇奧拉搓了搓手臂的雞皮疙瘩,有些倦怠地眨了眨眼,勉強(qiáng)克制住自己的失禮,等待著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走完。
“要在這里住一天再離開嗎?”老友杵著拐杖踱步過來,“你的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又一次生滿了灰塵,打理起來肯定要花費(fèi)不少時間?!?/p>
客房就在艾爾海森的房間對面,他好像也沒從家里搬到祖母這多久,門口還堆著三個紙箱子,一個放的全是書,一個放著生活用品,一個放了衣服。
薇奧拉腳步微滯,在艾爾海森生活物品的最上面看見了六年前自己贈送的那個玻璃擺件。
玻璃擺件上的圣誕老頭笑得歡樂,她不自禁拿起擺件,被精心保存的擺件甚至現(xiàn)在還可以發(fā)出聲音,唱著那首在另一個世界耳熟能詳?shù)纳崭琛?/p>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
擺件被另一只手拿走了。
六歲的小孩關(guān)掉了擺件的音樂,站在門邊,皺著眉頭看她:“不要動我的東西?!?/p>
“抱歉?!鞭眾W拉從善如流,“承諾依舊有效,你可以向我兌換一個生日愿望?!?/p>
生日歌歡樂的氛圍和今天肅穆的葬禮形成了一種可悲的對比,艾爾海森低頭看了一眼擺件,又抬起眼看她,無言片刻。
他有點(diǎn)沉悶,像個小苦瓜。
艾爾海森比想象中更平靜地接受了父母的死亡,他沒理會薇奧拉,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還“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不用。”
隔著那扇門扉,六歲孩童的聲音從縫隙處傳出來,有些悶,就像把腦袋捂進(jìn)了被子里。
雨打窗沿,艾爾海森的房間沒了動靜。
——這是薇奧拉和他的第二次見面。
在和老友寒暄過后,薇奧拉再一次踏上旅途,她這次去了更遠(yuǎn)的至冬和稻妻,可她依舊沒找到自己想要探尋的答案。
但期間她又一次遇見了燈盞女士。
“這不是老朋友嗎?”燈盞女士驚訝不已,“你的靈魂怎么虛弱成這樣了?這么長的時間,你都沒跟人建立鏈接嗎?”
薇奧拉:“……什么?”
一直尋求的兩個問題之一突然就得到了解答。
要如何穩(wěn)固靈魂的形狀?原來答案竟然如此簡單。
“抱歉抱歉,是我忘記了?!睙舯K女士訕笑兩聲,“應(yīng)該讓你見見阿貝多的,他在蒙德西風(fēng)騎士團(tuán)任職首席煉金術(shù)士,你聽說過他嗎?”
薇奧拉:“蒙德我是去過,但不認(rèn)識這位首席。”
燈盞女士又問:“雖然你和阿貝多的生命獲得形式不太一樣,但鏈接的建立……或許你可以從他身上找到啟發(fā)?”
她熱情邀請:“我女兒也在那兒,你要不要也去蒙德跟他們一起生活?”
薇奧拉糾結(jié)了一下。
“我……”她張了張口,靈魂疲憊日益加劇,鏈接建立刻不容緩,“我會考慮的,多謝您?!?/p>
燈盞女士又問:“這么多年沒見,你生活如何?”
薇奧拉低下頭,平靜的深棕色眼中閃爍著不確定:“也許……還可以?”
“不可以?!睙舯K女士一眼堪破她的謊言,“靈魂虛弱成這樣,你現(xiàn)在每天清醒的時間都不長了吧?”
好吧,作為被燈盞女士提供身體的人,她的狀況無法瞞過燈盞女士的眼睛。
“差不多……”她深吸口氣,“每天六個小時。”
“是嗎?那還真是危險,生活一定驟然失去了很多樂趣吧。”燈盞閃爍著道,“那快快啟程吧,為了拯救自己!”
重新跟燈盞女士分別后,薇奧拉花費(fèi)了幾天時間來收拾行李。
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原本打算答應(yīng)燈盞女士的邀約,就此前往蒙德定居,但啟程之初,她卻收到了一封來自須彌的信件。
信件的內(nèi)容很簡短。
【薇奧拉小姐:
祖母去世了。
她給你留了一封信,請恕我無法將這封信一起寄出,祖母說必須要由我親手交給你?!?/p>
信件沒有署名,但寫信的是誰不言而喻。
這才過去多久呢?
又一個故人與世長辭,薇奧拉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又一次離開了六年。
她決定在去蒙德前先折返回到須彌。
……
半個月后,她終于重新踏上了須彌的土地。
艾爾海森猛地躥了不少個子,十二歲就已經(jīng)長到了她的肩膀處,和以前那個六歲小豆丁完全不一樣。
十二歲的艾爾海森就這樣歷經(jīng)了所有親人的死亡。
第一次見面時的艾爾海森還無法完全掩蓋住悲傷,現(xiàn)在的艾爾海森已經(jīng)完全變得冷靜。
小小年紀(jì)的他一手操辦了祖母的葬禮,處理了后續(xù),邀請了幾個該邀請的人。
她來到現(xiàn)場時,葬禮剛剛開始。
艾爾海森站在最前方,沉默地看著周圍眾人上前獻(xiàn)花,薇奧拉也給這位老友獻(xiàn)上一束,轉(zhuǎn)過身,她又對上艾爾海森的視線。
——就像捏起一片翠綠的葉子,把它放在陽光下看。
很透亮的綠色環(huán)抱著一點(diǎn)奪目鮮艷的紅色,比以前更像綠葉環(huán)繞的火光,好像他天然便具有一絲亮色,而這些色彩組成了艾爾海森的雙眼,又從雙眼映照不屈的靈魂。
兩相對視,相顧無言。
薇奧拉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神情,但艾爾海森卻倏然變得有些……憤怒?
是怒火嗎?
薇奧拉還沒辨清楚。
但艾爾海森下一句話卻實(shí)錘了她的猜測:“你為什么不傷心?”
……和當(dāng)初一樣的問題。
他無法理解身為祖母和父親都很看好的朋友,為什么可以做到從不回來,她也沒給遠(yuǎn)在須彌的友人寄送過信件,只有祖母每年會寫信過去。
他一度以為這人是死外面了,祖母卻說薇奧拉就是這個性格,并非真的冷漠。
——并非真的冷漠?唯獨(dú)這點(diǎn)他不認(rèn)同祖母。
這個人深棕色的眼睛里分明是一望無際的荒漠啊。
他只見過薇奧拉兩次,一次是父母的葬禮,一次是現(xiàn)在祖母的葬禮。
艾爾海森不明白。
十二年的時間,僅僅出現(xiàn)兩面的“朋友”分明冷漠地如一塊鑿不開的冰,她到底有什么值得祖母惦念的?
甚至到了臨終前還有東西非得他親手相贈。
薇奧拉了悟:“你在不滿?!?/p>
艾爾海森只是盯著她:“我只是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情緒?!?/p>
薇奧拉有點(diǎn)羨慕:“是嗎?那很好了?!?/p>
艾爾海森:???
這種無緣無故的羨慕到底是從何而來?
面前的人捧著一顆真心,盡可能用誠懇的語氣開口:“但是太遺憾了,我好像已經(jīng)逐步失去了傷心的權(quán)利。”
靈魂磨損,什么都會變得怠惰:精神怠惰,身體怠惰,情感怠惰,思考怠惰,記憶……說不定也會慢慢開始模糊。
她難過不已:“趁著我‘老年癡呆’正式到來之前,你趕緊把東西轉(zhuǎn)交我吧。”
這一通話下來,沉默的時間卻更長了一些。
艾爾海森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跟這人本來就不熟,也沒什么好寒暄的,等到葬禮完全結(jié)束,前來吊唁的人全部被送走,艾爾海森帶著她進(jìn)了屋子。
從臥室的抽屜里拿出了那封信,轉(zhuǎn)身遞給了薇奧拉。
信完成的時間不太遠(yuǎn),紙張上似乎還帶著書寫著的溫度,雖然薇奧拉很清楚這只是錯覺,但她還是有一瞬間恍惚看見老友坐在案前的樣子。
【致親愛的薇奧拉:
展信佳。
很抱歉最后一封信居然是寫這個。我本以為自己可以看著海瑟姆上學(xué)、工作,但世事難料,我預(yù)感自己大限將至。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幫我看顧一下海瑟姆?】
往下翻,老友還貼心地給她留出了另一個選項(xiàng)。
【如果你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我為海瑟姆申請了教令院的諸多課程,只要你愿意領(lǐng)著他進(jìn)入教令院,之后的事情,他自己也可以負(fù)責(zé)。
無論如何,謝謝你。
也希望你終有一日可以找到自己探尋的問題的答案。】
薇奧拉沉默片刻。
燈盞女士的話猶在耳畔,她現(xiàn)在……好像沒必要前往蒙德了。
她果斷合上信紙。
在艾爾海森一副“看完了嗎?看完就好走不送”的眼神注視下,她抬手拍了拍他的灰色腦袋。
薇奧拉不太熟練地扯起嘴角,好在成功扯出了微笑。
她定了定神,自覺已經(jīng)調(diào)整出小孩會覺得親切的表情,鄭重其事宣布——
“從此以后你就跟著我了……”
張了張嘴,薇奧拉卡殼一瞬,又低頭看了眼信紙上寫的名字。
她狀若不經(jīng)意補(bǔ)上稱呼:“……海瑟姆?!?/p>
十二歲的小孩木著臉:“叫我大名。”
薇奧拉:“……”
薇奧拉試圖挽尊:“提前適應(yīng)一下親昵的稱謂不好嗎?”
“不好。”斬釘截鐵。
他仿佛看穿了什么,一字一頓地開口。
“艾爾海森,我的名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