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死寂。
她最后那句輕飄飄的話，宛如一枚淬了冰的針，準確地扎入了裴衍內(nèi)心深處最潰爛的痛處。那痛處如同被撕裂的傷口，再次被無情地揭開，讓他無法逃避。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了血絲，心中驚悸未退，更多的卻是被戳破偽裝后的暴怒。這暴怒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在他心中肆意咆哮，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努力地想要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但那股怒火卻如同燎原之火，越燒越旺，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他的雙手緊握成拳，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爆發(fā)。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逼到了絕境，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你說什么？”他聲音嘶啞，猛地攥住她替他掖被角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誰準你妄議——”
話還未說完，一陣更為劇烈的頭痛如同閃電般猛地攫住了他。他悶哼一聲，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奈，雙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不再去爭執(zhí)什么，而是迅速抱住頭顱。他的額頭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隨時可能爆裂一般。冰冷的冷汗剎那間便浸透了鬢角，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那痛苦是如此真切，如此猛烈，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在撕扯著他的靈魂。他全身顫抖，膝蓋發(fā)軟，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所有的怒火在這一刻被痛苦所壓倒，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般，蜷縮在地上，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那喘息聲在空曠的殿內(nèi)回蕩，顯得格外凄涼和無助。
阿棲順勢抽回手，腕上已是一圈駭人的紅痕。她臉上卻不見絲毫痛楚或驚慌，只是垂著眼，用一種近乎憐憫的語調(diào)低聲道：“陛下又魘著了。臣妾去換一盞更寧神的香來?！?/p>
她緩緩轉(zhuǎn)身，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隨著她的動作靜止了一般。她的背影娉婷裊娜，如同畫中的仕女，每一根線條都透露出古典美的韻味。她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每一步都像經(jīng)過精心丈量般精準，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歷史的節(jié)拍上。走到香爐旁，她輕輕撥開香灰，那動作流暢自然，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她從懷中取出新香丸，小心翼翼地填入香爐中，指尖輕捻，不曾有分毫顫抖。這一系列動作，她做得是如此熟練，仿佛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千遍萬遍，每一個細節(jié)都透露出她的專注與虔誠。那淡淡的香氣隨著她的動作漸漸彌漫開來，縈繞在周圍，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古老的夢境之中。
裊裊青煙重新升起，帶著比之前更幽邃的冷香，絲絲縷縷纏繞上去，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試圖縛住那在痛苦中掙扎的龍。
他沒有再說話，或許是無力再說。只是在藥物和香料的雙重作用下，喘息漸漸平復(fù)，再次陷入一種不安的昏沉。
阿棲沒有再回到榻邊。
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內(nèi)殿，吩咐宮人小心伺候，自己則借口被夢魘驚擾，需回偏殿靜心，離開了甘露殿。
雪終于落了下來，起初只是細密的雪籽，輕輕敲打著窗欞，如同大自然派出的使者，悄然宣告著冬日的降臨。漸漸地，這些雪籽變成了柔軟的雪片，紛紛揚揚地從灰暗的天空飄落，宛如柳絮因風(fēng)而起，給這沉寂的世界披上了一層潔白的外衣。雪片無聲無息地覆蓋住朱墻碧瓦，那鮮艷的紅色與碧綠的琉璃瓦在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純凈而神秘。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仿佛一位慈祥的母親，用她寬大的衣袖，將一切骯臟和血腥暫時掩埋，為疲憊的人們帶來一絲喘息的機會，讓這個世界在短暫的寧靜中得以休憩。
她的偏殿里沒有燃地龍，冷得像冰窖。她屏退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窗邊，看著窗外混沌的天地。
腕間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提醒著方才的驚險。更深的寒意從心底泛起。他那句未盡的呵斥，那瞬間的暴怒，都清晰地表明——她的試探，她的撩撥，并非全無作用。那層包裹著罪惡的、自欺欺人的薄紗，正在被一點點撕開。
但他依舊強大，依舊掌控著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方才若他頭痛晚上一刻發(fā)作，此刻的自己，恐怕已是一具尸體。
不能急。
她需要更多的籌碼，更需要——在他徹底被夢魘和疑懼吞噬之前，找到那條能一擊斃命的縫隙。
機會來得比預(yù)料更快。
幾日后，裴衍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些，竟在批閱奏折間歇，忽然問她：“朕記得你臨摹的字帖，有幾分衛(wèi)夫人的風(fēng)骨？”
阿棲心頭猛地一跳，面上卻恭順答道：“奴婢胡亂學(xué)過幾日，不敢玷污先賢。”
“過來，”他招手，將一份奏折推到她面前，“謄寫一遍。朕看著頭疼?！?/p>
那是一份關(guān)于西北軍糧調(diào)配的尋常奏報。她依言坐下，提起朱筆，努力摒除雜念，依著記憶里姐姐簪花小楷的韻致，一字字謹慎謄抄。
筆尖沙沙，殿內(nèi)只聞更漏滴答。
寫到某處糧倉名稱時，她筆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個地名……春山附近的一處小糧倉，十年前，曾被短暫征用，而后一場“意外”大火，燒毀了庫存賬目。父親當年曾疑心過那場火，卻苦無實證。
她穩(wěn)住心神，面無異色地繼續(xù)寫下去。
剛寫完最后一筆，裴衍忽然伸手，抽走了那頁紙。他目光掃過她謄寫的字跡，起初是慣常的審視，隨即，瞳孔驟然縮緊！
他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個糧倉地名上，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將紙張邊緣捏得皺起。臉色在剎那間變得灰白，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陛下？”阿棲適時地流露出不安。
他猛地回過神，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慌亂，隨即被更深的陰鷙覆蓋。他幾乎是粗暴地將那頁紙揉成一團，擲于地上，聲音冷硬：“寫的是什么！筆畫軟弱，形似而神散！重寫！”
“是，臣妾愚鈍?！彼⒖坦蛳?，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
他看到了。那個地名，一定勾起了他極力想要掩蓋的什么！那場火？那批消失的糧草？還是……與構(gòu)陷沈家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她強壓著激動，重新鋪紙謄寫，每一個字都寫得更加平穩(wěn)。
他沒有再看，起身煩躁地踱步，最終停在那日她“受驚”跌坐的地毯附近，目光掃過光潔如新的金磚，眉頭鎖死。
接下來的兩日，他異常沉默，時常對著虛空出神，批閱奏折時也屢屢停頓。那份被她謄寫過的奏報，他再未提起，但她注意到，他暗中調(diào)閱了戶部十年來的部分舊檔。
她耐心等待著。
第三日黃昏，他竟又去了那處囚禁著亡魂的偏僻宮苑。
他沒有進去，只是獨自一人站在緊閉的宮門外，負手而立，望著被積雪覆蓋的匾額出神。落雪紛紛揚揚，無聲地飄落，染白了他的肩頭，也將周遭的一切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他靜靜地佇立著，仿佛與這寒冷的世界隔絕開來，任由雪花落在臉上，慢慢融化。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而孤獨，思緒似乎飄向了遠方。
阿棲遠遠跟著，藏在廊柱的陰影里。
她看見他伸出手，那只手微微顫抖著，似乎想去觸碰那蒙塵的匾額。他的眼神中充滿了猶豫和渴望，指尖在即將觸及的那一刻猛地蜷縮回來，像是被燙到一般，仿佛那匾額上帶著某種無形的灼熱。他肩膀垮塌下去，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在瞬間被抽空，原本挺拔的身姿變得佝僂，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頹唐與掙扎。他的內(nèi)心似乎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斗爭，眼中閃爍著復(fù)雜的情緒，有失落、有無奈、也有不甘。那匾額靜靜地懸掛在那里，塵封著不知多少過往，而他在那一刻，仿佛被那些過往所束縛，無法掙脫。
良久，他發(fā)出一聲極低極沉的、仿佛困獸般的嘆息，那嘆息被風(fēng)雪撕扯得破碎不堪。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腳步甚至有些踉蹌。
阿棲從陰影中緩緩走出，走到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雪地上留下他凌亂的腳印，還有……一滴早已冰冷凝固的、濺落在地的暗色水痕。
不是雪。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點微不足道的痕跡。
抬起頭，望向那扇緊閉的、鎖著無數(shù)秘密和罪孽的宮門，她眼底最后一絲猶疑徹底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看，他并非無堅不摧。
悔恨和恐懼，就是最好的蝕骨毒藥。
她慢慢站起身，撣去裙擺的雪屑，轉(zhuǎn)身走向那至高權(quán)力所在的宮殿方向。
風(fēng)雪更大了，將她纖細的身影吞沒。
獵殺，該開始了。
雪停了，留下一個被厚重白色包裹的死寂世界。宮檐下掛滿冰凌，折射著慘淡的天光，尖利得像懸垂的匕首。
裴衍徹底沉入了那片由香料和丹毒共同織就的泥沼。
他不再頻繁發(fā)作雷霆之怒，轉(zhuǎn)而陷入一種更加深沉且令人窒息的陰郁之中。常常對著一份奏折枯坐整日，朱筆懸停，墨跡污了紙頁也渾然不覺。眼神空茫，時而喃喃自語，聲音低啞破碎，無人能辨其意。宮人屏息侍立，生怕一點微末聲響便招來滅頂之災(zāi)。這種變化讓人感到不安，仿佛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預(yù)示著更為猛烈的爆發(fā)。他的內(nèi)心似乎被重重迷霧籠罩，無人能夠窺探。在這片死寂的氛圍中，時間仿佛凝固，每個人都提心吊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唯有她在側(cè)時，他眼底才會短暫恢復(fù)一絲焦距，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絕望而堅定。他死死攥著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留下青紫痕跡，仿佛這樣才能確認她是真實的，是屬于他的。在那些漫長而黑暗的夜里，他依賴她身上那縷越來越濃郁的冷香，那味道如同一劑良藥，成了他對抗無邊夢魘的唯一屏障。她的存在，就像一束光，穿透他內(nèi)心的黑暗，讓他感到一絲溫暖和安寧。
“靜婕妤……靜婕妤……”他反復(fù)咀嚼這個封號，像是要從這兩個字里嚼出點什么，目光膠著在她臉上，試圖穿透皮囊，看清內(nèi)里，“靜……好……她從前也嫌鬧……”
阿棲只是更溫順地垂下眼簾，將新調(diào)的、藥力加倍的香丸填入獸爐。青煙裊裊，無聲無息地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將那些破碎的囈語和驚悸滋養(yǎng)得更加枝繁葉茂。
她知道，火候到了。這具被罪惡和悔恨蛀空的軀殼，只差最后輕輕一推。
嚴冬最酷寒的夜，北風(fēng)如刀，刮過宮墻，發(fā)出凄厲的嗚咽。
他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猛地坐起，渾身被冷汗浸透，瞳孔渙散，大口喘息，手指死死揪住心口的寢衣。
“火……好多血……她看著我……她為什么那樣看著我……”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裂的風(fēng)箱。
“陛下，是夢，只是夢?！彼鲎∷澏兜募绨颍曇羰且回灥娜峋?，指尖卻冰涼。
“不是夢！”他猛地揮開她的手，眼底是全然的驚駭，“是真的！她回來了！就在那兒！窗戶外頭！穿著那天的衣服——”他顫抖地指向黑沉沉的窗口，那里除了呼嘯的風(fēng)聲，空無一物。
阿棲沒有看窗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崩潰扭曲的臉。
“陛下，”她聲音低柔，像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孩童，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娘娘若真回來了，定是心有掛礙，或是……有何未了之愿？”
“未了之愿？”他茫然重復(fù)，像是被這個念頭攫住，瘋狂搖頭，“不……她恨我……她來索命了……”
“陛下慎言！”她忽然加重了語氣，打斷他的癲狂，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娘娘蕙質(zhì)蘭心，最是明理。即便真有冤屈，也定是……另有隱情？或是……被人蒙蔽構(gòu)陷？”
“構(gòu)陷”二字，像一道閃電劈入他混沌的腦海。
他猛地僵住，所有動作和聲音戛然而止。眼底的驚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絕望和……了悟。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目光銳利得幾乎要剝開她的皮肉。
殿內(nèi)死寂，只有燭火噼啪作響，和他粗重得可怕的喘息聲。
良久，他忽然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血塊：
“你……究竟……是誰？”
來了。
阿棲的心跳在那一剎那歸于絕對的平靜。她緩緩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瀕臨破碎的目光，臉上那層溫順柔婉的面具一點點剝落，露出底下冰封已久的、真正的骸骨。她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影子，那是一個被冰雪覆蓋、孤獨而寒冷的靈魂。她的心仿佛被無形的手撕扯著，疼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逃避，那隱藏在面具之下真實的自已，正在一點點地蘇醒。她感到一陣恐懼，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仿佛在漫長的冬眠之后，即將迎來春天的蘇醒。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去面對那個真實而又陌生的自己。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微微傾身，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時光。她的手從枕邊緩緩拿起一只極小卻繡工極精致的舊香囊，那香囊的顏色早已褪敗，邊緣也磨損得厲害，顯然已經(jīng)陪伴她度過了許多悠長的歲月。她慢條斯理地打開香囊，從里面倒出一點點干枯粉碎的、暗紅色的花瓣碎末。這些花瓣雖已失去了昔日的嬌艷，卻依然散發(fā)著淡淡的、令人沉醉的香氣。她用指尖輕輕捻起一些碎末，遞到他鼻端，那動作溫柔而細膩，仿佛在邀請他共同回味一段塵封的往事。
那是一種極其幽微、幾乎難以捕捉的冷香，卻與他殿中終日彌漫的、她精心調(diào)配的香氣同源，只是更原始，更凜冽，帶著一種決絕的、來自故土山野的氣息。
裴衍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他認得這味道！這是春山絕壁之上，那種野生的、生命力極頑強的赤葉山茶的味道！是沈知書當年最愛、卻因花期極短難以保存，而令他遍尋不得的味道！
也是……十年前那個血火之夜，彌漫在沈家廢墟上空，被焦糊味和血腥氣掩蓋的……最后一絲凜冽芬芳！
她看著他瞬間慘白的、如同見了鬼魅般的臉，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陛下聞聞，”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字字如冰錐，鑿向他最后的理智，“是亡國像家破……”
她頓了頓，欣賞著他徹底崩潰的神情，才慢悠悠地，補上最后一句。
“……還是這故土的殘花，更像她？”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極度驚恐痛苦的嘶嚎猛地撕裂了甘露殿的死寂。
裴衍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整個人猛地向后仰倒，雙手死死抱住頭顱，眼球劇烈外凸，布滿血絲，渾身痙攣般抽搐起來。
鮮血，從他口鼻中汩汩涌出，染紅了明黃的寢衣。
殿外腳步聲、驚呼聲驟起。
阿棲迅速將香囊收回袖中，臉上所有冰冷的神情在宮人沖進來的前一刻，已完美地被驚恐和無助取代。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她撲到榻邊，聲音凄惶顫抖，恰到好處。
混亂之中，無人注意到，她低垂的眼簾下，那片深不見底的、終于大仇得報的冰冷死寂。
香已入骨。
孽障，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