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的勸阻與解釋，非但未能平息孫阿八的怒火，反倒像往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激炸了這桶一點即燃的火藥。孫阿八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猛地甩開郭榮試圖阻攔他的手。
“等你兄弟來？等來了給全村人收尸嗎？！俺孫阿八闖蕩江湖，講的就是個‘義’字當(dāng)頭！眼睜睜看著畜生害人卻縮卵，俺還不如回去刨地瓜！”他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撕裂，“俺不是你們這些彎彎繞繞的讀書人！俺只知道，見了不平事，就得管！死了，也算對得起俺這‘大俠’的名號！”
張?zhí)炻浼泵Π醋∷骸袄潇o！一定要冷靜！我們可以救人，但得想辦法，不能硬拼！”他看向郭榮，心里清楚指望孫阿八想出周全對策，簡直如同指望老牛能疾馳——根本不可能。
三人壓低聲音急促商議。時間不能拖長，再久一點，孫阿八絕對會爆炸。
最終議定：一人負(fù)責(zé)引開慕容彥超，另外兩人趁機(jī)帶領(lǐng)被困百姓撤離。
“我兄弟按理也快到了，”郭榮眉頭緊鎖，“原本計劃躲幾個時辰再去找他匯合，這樣更穩(wěn)妥。但看眼下情形，怕是等不及了?！?/p>
郭榮提議由張?zhí)炻淙ヒ龜?，他和孫阿八負(fù)責(zé)救百姓。他深知孫阿八若去誘敵，以其莽撞性格必定九死一生。張?zhí)炻湟灿X得這安排更合理，同樣擔(dān)心孫阿八壞事。可孫阿八死活不依，吼著自己身為大俠，必須要斬了那些狗官惡兵。
“阿八，若事不可為，切記保命為先，一定要逃！”郭榮死死盯著他，語氣沉重。
“阿八，別犯渾！他們?nèi)硕?，我們硬拼不過！”張?zhí)炻湟步辜钡貏竦馈?/p>
“你們倆，磨磨嘰嘰，煩死個人！”
孫阿八卻突然笑了，重重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一切決斷仿佛已落于心中。
話音未落，他竟如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蠻牛，握著那柄卷刃的破刀，發(fā)出嗷嗷怒吼，從藏身的草叢中猛沖而出，義無反顧地?fù)湎蚰瞧鸸鉀_天、慘嚎遍野的村莊地獄。
張?zhí)炻潴@駭欲絕，他萬沒料到孫阿八會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獨自行動，下意識就要跟著沖出去，卻被郭榮死死按住。
“別動！現(xiàn)在出去，只是多送一條命！”郭榮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決絕，他的手如鐵鉗般箍緊張?zhí)炻涞氖直?。張?zhí)炻鋳^力掙扎，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孫阿八的身影被火光拉得長長的，單薄，卻又那般決絕，充滿一去不返的悲壯。
“狗官！慕容彥超！欺壓百姓算什么本事！你孫阿八爺爺在此，有種沖我來！”孫阿八的怒吼在哭喊與獰笑交織的夜空中驟然炸開，顯得如此突兀而悲涼。
高頭大馬上的慕容彥超被這突如其來的攪局者弄得一怔，隨即嘴角撇起一絲殘忍玩味的笑意，如同看到了一只主動蹦到腳邊的蟲子。他甚至懶得親自出手，只是隨意地?fù)]了揮手。
頓時，五六名如狼似虎的騎兵獰笑著策馬圍攏上去。鐵蹄翻飛，踏碎泥濘，濺起混合血水的污濁。
孫阿八竟毫無懼色，揮舞破刀，使出那套全然野路子的功夫，格擋閃避間，竟真的讓他蕩開了最先劈來的兩把馬刀，甚至還在其中一匹戰(zhàn)馬的肚腹上劃開一道血口。戰(zhàn)馬吃痛嘶鳴，陣形微亂。借著這瞬間的混亂，他跌跌撞撞竟沖到了那個正被士兵拖拽的村女附近，一刀劈翻了施暴的兵??！
“快跑！”他對著嚇呆的女子嘶聲大吼。
這一刻，他渾身浴血，怒目圓睜，仿佛真的成了自己口中那個頂天立地、拯危救難的大俠。
然而，現(xiàn)實殘酷如冰。他終究只是孤身一人，一柄破刀。
一名騎兵悄無聲息繞至其身后，馬刀帶著凄厲風(fēng)聲狠狠劈落。孫阿八聽到惡風(fēng)，狼狽不堪地向旁翻滾躲開致命一擊，卻正好撞上另一匹疾沖而來的戰(zhàn)馬。碗口大的鐵蹄重重踹在他的后心！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從孫阿八口中狂噴而出，他的身體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向前撲倒，手中破刀當(dāng)啷一聲脫手飛出，斜插在泥地里。
“阿八！”藏身處的張?zhí)炻淠勘{欲裂，淚水瞬間模糊視線，再度欲要沖出，卻被郭榮以更大的力氣死死按住，指甲幾乎嵌進(jìn)他的皮肉。郭榮臉色在火光映照下蒼白如紙，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眼中是無盡的痛苦與一種近乎殘酷的冰冷冷靜。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本已重傷倒地的孫阿八，不知從何處爆發(fā)出最后一股氣力，猛地一骨碌翻身而起，抓起手邊的破刀，竟不是逃跑，而是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最后的咆哮，合身撲向了不遠(yuǎn)處的慕容彥超！刀光一閃，狠狠砍在了慕容彥超坐騎的前腿上！
戰(zhàn)馬凄厲悲鳴，轟然跪倒。慕容彥超措手不及，狼狽不堪地躍下馬背，連退數(shù)步才穩(wěn)住身形，臉上寫滿驚怒。
原來孫阿八先前所有的拼殺、所有的受傷，乃至硬挨那一馬蹄，都是為了這最終的靠近！只有激怒慕容彥超本人，才能將這支大軍徹底引出即將毀滅的小村！
“哈哈哈！狗官！不過如此！”孫阿八嘶聲狂笑，口中不斷溢著血沫，轉(zhuǎn)身就朝村外黑暗的荒山野嶺踉蹌奔去，邊跑邊回頭揮舞破刀，極盡侮辱挑釁之能事。
慕容彥超果然暴怒如狂：“廢物！一群廢物！給老子抓住他！把他碎尸萬段！”奇恥大辱涌上心頭，他再也顧不上那些殘存的村民，翻身上了親兵讓出的馬，率領(lǐng)麾下所有兵丁，如同狂暴的蜂群，轟然追向那個一路灑血、搖搖欲墜的身影。
孫阿八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胸口如同壓著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五臟六腑撕裂般的劇痛。背后挨的那一馬蹄，幾乎踹散了他全身的骨架。但他聽著身后震耳欲聾的追兵吼叫與馬蹄聲，一股混合著血腥味的暢快竟猛地沖散了痛楚。
“來?。」冯s種！來追你爺爺！”他嘶啞地狂笑著，不顧口鼻間不斷溢出的鮮血，拼命邁開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與村莊相反的、更荒僻幽深的山野亡命奔去。他的腳步已然虛浮，身形踉蹌，卻異常執(zhí)拗，像一頭明知必死、也要將獵食者引離巢穴的傷獸。
慕容彥超率眾緊追不舍。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拉出一條蜿蜒扭動的火龍，馬蹄聲、咒罵聲、弓弦震動聲打破了山野的寂靜。
箭矢開始呼嘯著掠過孫阿八的身邊，釘入周圍的樹干泥土。一支箭噗地射中他的大腿，他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卻又硬生生靠著那柄破刀支撐，掙扎起來，繼續(xù)向前跑，將追兵引得離村莊越來越遠(yuǎn)。
最終，他被逼到了一處斷崖邊緣。身后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身前是呈半圓形包圍上來、火把通明的追兵。慕容彥超緩緩策馬上前，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跳啊，怎么不跳了？省得爺爺動手。”他輕蔑地嗤笑道。
孫阿八喘著粗重的血氣，背臨深淵，抹了一把臉上模糊的血汗，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柄陪伴他許久、已然崩口的破刀，忽然咧開嘴，古怪地笑了起來。
“嘿……嘿嘿……值了……”
慕容彥超眉頭一擰，徹底失去耐心：“找死！”他猛地?fù)]手，“給老子剁碎他！”
周圍的兵丁們獰笑著下馬，拔出刀劍，步步緊逼。
孫阿八猛地吸了口氣，用盡平生最后的力氣，爆發(fā)出石破天驚的狂吼：“老子叫孫阿八！是行俠仗義的大俠——！”
吼聲未落，他竟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如同撲向烈焰的飛蛾，主動撞入了最近的一名兵丁懷中，一口死死咬在了對方的小腿上！
那兵丁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倒地?；靵y中，無數(shù)刀劍如同嗜血的毒蛇，瞬間向著那具糾纏在一起的身體攢刺而下！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割開皮肉、斬斷骨骼的悶響密集得令人牙酸。滾燙的鮮血噴濺開來，染紅了周圍的枯草與黃土。
孫阿八的身體被無數(shù)兵刃穿透、撕裂，可他至死都死死咬著那兵丁的腿肉，雙目圓瞪，望著灰暗壓抑的蒼穹，仿佛要看清這渾濁世道的盡頭，是否真有他堅信的“公道”！
慕容彥超厭惡地皺緊眉頭，策馬上前，揮動那桿沉重的馬槊，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狠狠砸下！
“咔嚓”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
世界，在這一刻仿佛寂靜了。
那具殘破的、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終于不再動彈。唯有那雙不肯閉合的眼睛，兀自圓睜著，空洞地映照著遠(yuǎn)處村莊跳動的微弱火光，和這片冰冷、壓抑、仿佛無盡黑暗的蒼穹。
……
藏身草叢中的張?zhí)炻?，遠(yuǎn)遠(yuǎn)聽到了那聲最后的咆哮，繼而是一切歸于死寂。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咸腥的血味充斥口腔，才勉強(qiáng)壓住那即將沖喉而出的悲鳴。溫?zé)岬囊后w徹底模糊了視線，巨大的悲痛與焚心的怒火幾乎將他的靈魂撕裂。郭榮的手依然如鐵鉗般按著他，另一只手也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節(jié)因極度用力而慘白失血，他的眼中是同樣深切的痛苦與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
“走！”郭榮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現(xiàn)在！趁他們還沒回來！這是阿八用命換來的機(jī)會！”
兩人如同兩道被悲痛與憤怒浸透的鬼影，借著夜色和地形的掩護(hù)，以最快的速度潛回已變得一片死寂、唯有余火噼啪的村莊。慕容彥超帶走了絕大部分兵力，留下的幾個散兵游勇正忙于搜刮最后一點財物，警戒松懈。
悲痛化為了力量，憤怒催生了極致的冷靜。張?zhí)炻浜凸鶚s配合默契，一個吸引注意，一個從背后無聲接近。張?zhí)炻涫种心潜苿Υ丝倘缤郎竦牡驼Z，精準(zhǔn)而狠厲地解決掉零星的障礙。他們的動作因憤怒而帶著顫抖，卻效率驚人。
“鄉(xiāng)親們！快跟我們走！官兵馬上要回來了！”郭榮壓低聲音，挨家挨戶地催促、攙扶。幸存下來的多是老弱婦孺，臉上交織著巨大的恐懼與麻木，但求生的本能終于被點燃。在張郭二人高效的組織和引領(lǐng)下，他們攙老扶幼，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這片燃燒著、彌漫著血腥氣的廢墟，隱入了村外更深厚、更安全的黑暗山林之中。
直到確認(rèn)暫時安全，張?zhí)炻洳琶偷仉p膝一軟，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潮濕的土地，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了一路的、野獸般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嘶啞而絕望。
郭榮站在他身后，面色沉痛如鐵，望向那片依舊被火光映亮一角的天空，低聲默誦，仿佛一句沉重的誓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孫兄弟……你當(dāng)?shù)闷稹髠b’二字?！?/p>
夜風(fēng)嗚咽，吹過血腥彌漫的山野，卷起灰燼與未散的熱浪，仿佛在為那位莽撞、赤誠、最終以最慘烈方式踐行了“俠義”的漢子，奏響一曲悲愴至極的挽歌。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沉重的悲傷與無力感，如同這化不開的濃重夜色，籠罩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在一處隱蔽的山坳里，驚魂未定的村民們聚在一起，低聲啜泣，清點著傷亡。幸存者，已不足來時的一半?？諝庵袕浡^望與深入骨髓的悲傷。
張?zhí)炻浒c倒在地，淚水已流干，只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被山間的夜風(fēng)吹得冰冷刺痛。
郭榮默默走到他身邊坐下，他之前的傷口因劇烈的行動再次崩裂，鮮血浸出，染紅了簡陋的包扎。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張?zhí)炻涞募绨颉?/p>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唯有壓抑在每個人胸口的抽泣聲此起彼伏。孫阿八那句“老子是行俠仗義的大俠”的咆哮，仿佛還在山谷間隆隆回蕩，成為這個血腥之夜最慘烈、最悲壯的墓志銘。
“這回該我了。”良久，張?zhí)炻浜鋈婚_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老子也是大俠?！?/p>
郭榮沒有立刻出聲。他目光掃過疲憊驚恐的村民，心中了然：慕容彥超絕非蠢人，反應(yīng)過來后定會追來。若無這些村民拖累，他們或可輕易脫身，但現(xiàn)在……絕不能放棄這些人！他們是孫阿八用命換回來的。
“帶著他們，去和你兄弟會合?！睆?zhí)炻淇粗鶚s，語氣不容反駁。
郭榮緩緩點頭，眼中閃過復(fù)雜的光芒，有悲痛，有明悟，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被點燃：“俠，是一種精神，我相信了，阿八讓我看見了。但我需要的，不僅僅是俠?！彼D了頓，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我需要的是‘士’，是真正的戰(zhàn)士！唯有鐵血的紀(jì)律與無敵的力量，方能掃平這亂世，換來天下真正的太平！”
“我也相信?！睆?zhí)炻渫?，眼神清澈而堅定，“我相信你。給天下一個太平?！?/p>
張?zhí)炻渎冻隽艘粋€染著血色的、卻異常欣慰的笑容。
“你先走，我看著。”他站起身，望向他們來時的方向。
郭榮深深看了張?zhí)炻湟谎?，一切盡在不言中。他重重拍了拍張?zhí)炻涞谋郯颍骸氨Ｖ?。?/p>
說完，他毅然轉(zhuǎn)身，步伐堅定地引領(lǐng)著幸存下來的百姓，向著山林更深處、向著希望與未來的微光，艱難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流淚。肩上是數(shù)十條性命，身后是一位兄弟用血肉鋪就的生路，前方是一條注定遍布荊棘卻必須走下去的路。
張?zhí)炻淠克椭鶚s和村民們的背影消失在密林的黑暗中，臉上那抹欣慰的笑意久久未散。
我知道你是誰。他在心中默念。
你不能死在這里。
你會活下去，帶著你的戰(zhàn)士，給這天下一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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