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仿佛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將整個世界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低矮的茅草屋在這深沉的黑暗中蜷縮著,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好似隨時都會被這沉重的夜幕無情地壓垮。屋內(nèi)昏暗無光,只有偶爾從縫隙中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子。
屋角的草堆上,張?zhí)炻浜湍俏蛔苑Q“大俠”的漢子并排躺著。白日里的折騰,讓他們兩人都疲憊不堪,那種深入骨髓的倦意還未完全散去。草梗雜亂地扎著皮膚,帶來絲絲癢意,卻又無法讓人集中精力去抓撓??諝庵袕浡刹莺湍嗤粱旌系莫毺貧庀ⅲ鞘且环N帶著質(zhì)樸與原始的味道,仿佛在訴說著這片土地的故事。
白天的事,如同電影般在張?zhí)炻涞哪X海中一一浮現(xiàn)。一個老實巴交的老農(nóng),滿臉皺紋里寫滿了生活的艱辛,因欠了幾斗米,被一個兇神惡煞的壯漢堵在田頭討債。那壯漢滿臉橫肉,眼神兇狠,活脫脫一個惡霸模樣。老農(nóng)窘迫得滿臉通紅,雙腿發(fā)軟,眼看就要跪下。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正是身邊這位“大俠”,一聲如雷的斷喝沖了上去。他的身形雖不算高大威猛,但那股子沖勁卻十足。只見他身形靈動,三拳兩腳便格開了壯漢,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了對方正要狠狠砸向老農(nóng)水瓢的拳頭。當然,奪下水瓢后,他自己先抱著瓢,“咕咚咕咚”地灌了個痛快,那狼吞虎咽的架勢,倒像是渴了八輩子,仿佛要把世間所有的水都喝進肚子里。
解了渴,這位大俠也沒閑著。他死乞白賴地揪住那壯漢不放,唾沫橫飛地講起了道理。他的聲音洪亮,如同炸雷一般,非要人家答應(yīng)等老農(nóng)秋后收了糧食再還米。那壯漢被他纏得頭暈?zāi)X脹,打又打不過他,那結(jié)實的拳頭打在他身上,他就像沒事人一樣;罵又罵不走他,他那張嘴就像機關(guān)槍一樣,滔滔不絕。最后,壯漢只得罵罵咧咧地應(yīng)承下來,滿臉不甘地悻悻而去。老農(nóng)感激涕零,眼中閃爍著淚花,執(zhí)意要留宿他們。這位大俠倒也“識趣”,不愿麻煩主人家,便拉著張?zhí)炻溷@進了這間堆滿干草的破屋。
此刻,草堆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昂伲 迸赃叺拇髠b翻了個身,黑暗中他的聲音格外響亮,仿佛要沖破這沉沉的夜色,“小子,還沒問你呢,叫啥名兒?俺叫孫阿八!為啥?嘿,簡單!俺是俺爹娘生的第八個娃兒,爹娘起名也省事,阿八,就是老八!”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自豪,仿佛這個名字是他獨特的標志。
不等張?zhí)炻浠卮?,孫阿八的話匣子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般,徹底打開了。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如何不甘心在家刨食,每日面對那幾畝薄田,覺得生活毫無希望,于是便偷偷溜出來闖蕩江湖。他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從第一次被地痞勒索,他毫不畏懼,反而反把對方揍趴下,那地痞躺在地上,滿臉驚恐;到在酒樓“行俠仗義”,看到有人欺負弱小,他挺身而出,結(jié)果差點砸了人家招牌,店主氣得吹胡子瞪眼;再到如何在野地里露宿,被蚊子咬得滿身包,奇癢無比,卻又無可奈何……樁樁件件,他都講得繪聲繪色,手還不停地比劃著,仿佛要把這十幾年憋在肚子里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孫阿八終于喘了口氣,像是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嘿!”他又是一嗓子,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突兀,“光聽我白話了,你倒是說說,你叫啥?”
張?zhí)炻湫睦镟止荆耗故墙o我插嘴的空兒啊……剛想開口。
“嘿!”孫阿八的聲音又拔高了,顯然還沉浸在白天的“壯舉”里,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情,“白天那事兒,痛快!你是不知道,俺可不單是為喝他那瓢水!雖說那水是真解渴……主要是啥?是路見不平!俠之大者,就該為民做主!你說是不?嘿,對了,你到底叫啥?”
這次,張?zhí)炻淝逦芈牭搅撕蟀刖?。他清了清嗓子,正待回答:“我叫……?/p>
話音未落,一陣響亮的、極富節(jié)奏感的呼嚕聲驟然響起,如同悶雷滾過草堆。孫阿八已經(jīng)沉沉地睡了過去,剛才那聲詢問,倒像是他墜入夢鄉(xiāng)前的最后一點執(zhí)念。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仿佛還在回味著白天的“英雄事跡”。
張?zhí)炻鋯∪皇?,在黑暗中搖了搖頭,對著那鼾聲輕聲道:“張?zhí)炻洹!蹦锹曇糨p柔,仿佛怕驚擾了這沉睡的夜晚。
……
自那夜起,張?zhí)炻浔闩c這位自封大俠的孫阿八結(jié)伴而行,開始了他們半是行俠仗義、半是漫無目的的江湖游蕩。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平之事便出手相助,雖然有時也會弄巧成拙,但那份熱心腸卻從未改變。
這一日,日頭偏西,金色的陽光灑在大地上,給一切都披上了一層溫暖的紗衣。兩人行至一處荒僻的山道旁,周圍草木叢生,一片寂靜。突然,一陣壓抑的呻吟聲從草木深處傳來,那聲音微弱而又痛苦,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苦難。
撥開齊腰深的蒿草,只見一個青年男子倒在血泊之中。他的衣衫破碎不堪,多處被鮮血染紅,身上多處傷口猙獰可怖,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滲。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頭一歪,便徹底昏死過去。
“我的娘誒!傷得不輕!”孫阿八驚呼一聲,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滿是震驚和擔憂,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他的動作迅速而又敏捷,仿佛生怕晚一步就會錯過拯救這個青年的機會。
“快救人!”張?zhí)炻湟布泵Χ紫虏榭础K拿碱^緊皺,眼神中透露出焦急和關(guān)切,雙手小心翼翼地檢查著青年的傷口。
兩人都是粗人,哪里懂什么岐黃之術(shù)?平日里最多也就是給自己包扎個小傷口,面對如此嚴重的傷勢,他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卻又不知從何下手?!暗冒?!止血!”孫阿八嚷嚷著,聲音因為焦急而變得有些尖銳,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下擺。那動作顯得十分笨拙,衣服被撕得歪歪扭扭。張?zhí)炻湟糙s緊幫忙,他的雙手有些顫抖,畢竟這是關(guān)乎人命的事情。
然而,毫無章法的“救助”很快演變成了一場災(zāi)難。孫阿八生怕布條綁不緊血會滲出來,下手沒個輕重,一圈圈布條勒得死緊,仿佛要把青年的身體都勒斷。張?zhí)炻湎牍潭ㄗ叩氖直郏峙屡龅絺?,結(jié)果布條纏得歪七扭八,就像一團亂麻。兩人你裹一層,我纏一道,手忙腳亂,汗流浹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衫。他們只想著把所有傷口都蓋住、纏緊,卻忽略了這樣做的后果。
最終,當兩人看著自己的“杰作”時,都愣住了——那青年從頭到腳,幾乎被裹成了一個密不透風、臃腫不堪的白色“粽子”,只露出鼻子和緊閉的眼睛,活像一具剛出土的木乃伊。他的身體被束縛得動彈不得,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呃……是不是纏得有點厚了?”孫阿八撓了撓頭,看著地上那碩大的“布繭”,自己也覺得有點離譜,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
天色漸暗,夜幕如同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緩緩地降臨。兩人合力將那沉重的“粽子”抬到附近一塊相對平坦的背風處。他們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讓青年的傷口再次裂開。燃起篝火,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地上那團白布包裹的人形,氣氛有些詭異。那跳動的火光仿佛是生命的象征,卻又在這荒僻的山道旁顯得有些孤獨和無助。
不久,那“粽子”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他的眼神先是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隨即因身體的束縛感而流露出驚恐。他試圖掙扎著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包裹著,動彈不得。
“醒了醒了!”孫阿八和張?zhí)炻浯笙策^望,連忙湊過去。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喂食又成了新的難題。兩人笨拙地試圖掰開那層層纏繞的布條,露出青年的嘴。孫阿八拿著一塊干硬的餅子,掰下一小塊就往青年嘴里塞,動作生硬得像在填鴨。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紅,餅子的碎屑掉在了青年的臉上。張?zhí)炻鋭t端著水瓢,瞅準空檔就往里灌水。他的手有些顫抖,水灑在了青年的衣服上。青年喉嚨被干硬的餅渣卡住,又被水一沖,頓時嗆得劇烈咳嗽,臉憋得通紅,身體在布條里徒勞地扭動掙扎,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慢點慢點!我的祖宗!”張?zhí)炻溱s緊拍打青年的后背,他的動作有些慌亂,但卻又充滿了關(guān)切。孫阿八也慌忙停手,臉上露出一絲懊悔的神情。好一陣折騰,青年才緩過氣來,虛弱地靠在張?zhí)炻渑R時墊起的草堆上,眼神里滿是劫后余生的無奈。他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著,仿佛還沒有從剛才的驚險中恢復(fù)過來。
篝火噼啪作響,暫時驅(qū)散了山野的寒意。那跳動的火焰如同一個個小精靈,在黑暗中歡快地跳躍著。孫阿八盤腿坐在火堆旁,借著火光仔細打量著青年那張被煙灰和布條勒痕弄得有些滑稽的臉。火光在他眼中跳躍,帶著江湖人慣有的好奇和直爽。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探索的欲望,仿佛想要從青年的臉上看出他的故事。
“嘿,兄臺,”孫阿八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遭這么大罪,還沒請教高姓大名?”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恭敬,仿佛在面對一個重要的人物。
那青年——或者說“粽子”——似乎還有些恍惚,或者是在斟酌什么,眼神閃爍了一下,才遲疑著低聲回答:“郭榮?!彼穆曇粑⑷醵稚硢。路鹩帽M了全身的力氣。
孫阿八點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追問:“哦,郭榮……那貴姓???” 仿佛“郭”只是名字的一部分,而不是姓氏。他的表情十分認真,仿佛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這突兀的問題讓地上的青年徹底懵了,眼神里的迷茫更甚,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作答。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一旁的張?zhí)炻鋵嵲诳床贿^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插嘴道:“他叫郭榮,當然姓郭!你這問的什么話?” 他語氣里的鄙夷毫不掩飾,只覺得孫阿八這腦子有時候真是缺根弦,就像一根直線,不會轉(zhuǎn)彎。
然而,就在說出“郭榮”這個名字的瞬間,張?zhí)炻湫闹袇s莫名地掠過一絲極其模糊的熟悉感。這個名字……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遙遠而模糊的背景里,被誰提起過?是茶館說書人口中的傳奇?那些說書人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各種英雄豪杰的故事,這個名字是否在其中出現(xiàn)過?還是村里老人閑談時的舊聞?老人們圍坐在一起,談?wù)撝^去的點點滴滴,這個名字是否被他們提及過?那感覺如同水底的暗影,剛想抓住,便倏忽消散,無跡可尋。他皺了皺眉,最終也只當是行走江湖聽過太多名號的錯覺,并未深究,很快便將這絲異樣拋在了腦后。篝火搖曳,映照著地上那名為“郭榮”的謎團,也映照著兩個懵懂無知卻因緣際會卷入其中的草莽身影。夜色,依舊深沉,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
二人變成三人,又因郭榮傷勢嚴重,只得在此處逗留數(shù)日。期間話最多的自然是孫阿八,他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話匣子,整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最敬佩之人就是大俠林初心,故而也處處效仿,以行俠仗義、除暴安良自居。他常常模仿林初心的動作和語氣,仿佛自己就是那位大俠。
郭榮搖頭嘆息,告誡道:“俠者乃小義,士乃大義。孫兄胸懷坦蕩,應(yīng)以大義救蒼生?!?/p>
孫阿八不以為意,咧嘴笑道:“士?當兵的還是讀書人?這天下亂的,還不是他們搞的?大義,大義個屁。”
郭榮道:“那并非真正的士?!彼值溃骸吧撇倮碚卟荒苡腥?,善處身者不能無過失?!?/p>
“嘿嘿!講大道理嗎?你看你讓人揍得像個粽子,還不得我這個大俠來救你?!睂O阿八不以為然。
郭榮無奈,只覺得道理同豬講了。一旁的張?zhí)炻鋮s聽得目瞪口呆,直覺告訴他這個青年人不一般。
三人繼續(xù)上路。郭榮本不想再與他們同行,怕連累兩人,結(jié)果孫阿八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你當粽子上癮了?”
三個以“行俠仗義”為號的人在路上走著,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三人趕緊跑進路邊藏了起來。
十多騎奔馳而過,為首一人金盔金甲,還朝他們藏身之處望了一眼,然后絕塵而去。郭榮看到這群人后,臉色驟變,但另二人并未察覺。
“走,跟上去。”孫阿八道。
“不能跟,這樣太危險了?!惫鶚s立刻反對。
“危險個屁,這些個兵痞肯定沒干好事!我是大俠,豈能坐視不管!”
“大俠雙拳難敵四手,不要莽撞??v然是大俠林初心,行事也需斟酌再三。”
“不要瞎說!大俠林初心絕不會放任這幫兵痞胡作非為!還斟酌什么!”
孫阿八執(zhí)意要跟,二人只得隨行。
三人順著那隊人馬的方向追去,可兩條腿怎追得上四條腿?不過一個時辰,便失去了那些人的蹤跡。郭榮這才稍稍安心——他認得那為首之人乃是泰寧節(jié)度使慕容彥超,此人出現(xiàn)在附近,必有軍隊隨行。若被發(fā)現(xiàn),三人恐怕兇多吉少。但很快,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不遠處,一個小村莊火光沖天。
“又殺人放火了,這幫畜牲!”孫阿八怒道。
有這樣的事,孫阿八當然要去,他是“大俠”。
幾人靠近村莊,藏匿在草叢中觀望。只見那個金盔金甲的將領(lǐng)端坐于高頭大馬之上,四周圍著侍衛(wèi),其余兵丁正在搶劫財物,肆虐橫行。
三人此時出現(xiàn)了分歧。孫阿八自然要沖進去砍了這些“王八蛋”;張?zhí)炻浣ㄗh還是逃走為好,三人根本無力改變什么,好比赤手空拳去救溺水之人,人救不了,自己也得搭進去;郭榮則認為既不能管,也不能貿(mào)然逃走——他沒有明說,慕容彥超在此,周圍必定還有其部下,此時輕舉妄動,極易暴露。
這時,一名小兵將一位老人砍成兩段,另一名小兵正拽著一個女人往未起火的房子里拖。
“我受不了了!”阿八憤怒地抓起他那把豁牙露齒的刀,就要沖出去。
“你想死嗎?”郭榮平靜地說道。他深知幾人處境,看似平靜,實則已處于生死一線。
而阿八就像一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發(fā)。這樣一個人能活到現(xiàn)在,本身已是個奇跡。
“現(xiàn)在能怎么辦?”張?zhí)炻鋯柕馈?/p>
“等。”郭榮回答。
“等什么等!等他老娘嗎!”阿八怒不可遏。
郭榮嘆息一聲,勸道:“我還是說明白了吧。有人要殺我,所以我才被逼逃到此地。我的兄弟知道后,必定會來接應(yīng)。他來了,我們就有救了?!?/p>
“是慕容彥超要殺你?”張?zhí)炻鋯枴?/p>
“他?”郭榮不屑地搖搖頭。
“等個屁!不等了!”阿八對誰殺誰根本毫無興趣,他現(xiàn)在只想救人,救那些正被慕容彥超殘害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