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萬不凝從醫(yī)館中回來還帶來了一小壇酒。
入夜沒多久,天空中便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此刻的裴元崢和薛承煜正在屋檐下?lián)褚安恕?/p>
“一場秋雨一場寒?!?/p>
她抬頭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絲,感嘆道。
“明日我去鎮(zhèn)上一趟,家中的余錢實在不多了,要給夫君買些棉衣棉靴,還有手爐。還要買些米面煤炭??赡芤蚓┬]那么好的衣裳了?!?/p>
裴元崢想了想:“再給姜神醫(yī)也買些東西,好讓他盡心給大哥治病。夫君還有什么想要的嗎?”
薛承煜問她:“萬姑娘是如何去鎮(zhèn)上?”
他的腿應該可以走動了,也該跟著去查探一番。
“夫君,你又忘記了,要叫我阿湘?!?/p>
“……”
“叫夫人、娘子也成的?!?/p>
她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萬里村的柳大哥叫柳夫人心肝,但我覺得有點肉麻。不過如果夫君喜歡,也是可以的?!?/p>
“……阿湘……姑娘,如何去鎮(zhèn)上?走路遠嗎?若是遠,就不要為我買東西了?!?/p>
“夫君關心我呀?我也覺得咱們這幾日的感情突飛猛進??磥聿皇清e覺?!?/p>
她抬起胳膊拱了拱旁邊有些窘迫的男子,笑的了然:“是不是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發(fā)現(xiàn)我不但膚若凝脂,明眸善睞,菩薩心腸,還賢良淑德,宜室宜家,心細如發(fā),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想和我成親了?”
“……”
薛承煜深吸了一口氣,還好這段時日他漸漸練就了以不變應萬變的本領,學會了忽略她半玩笑半認真的調(diào)戲,不然有時真的招架不住。
他此刻全當沒聽見:“我的傷今日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了,不疼了,我也可以陪你去鎮(zhèn)上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也可以讓大夫幫忙看看?!?/p>
按平日,他想和她獨處,她該手舞足蹈才是。
可此刻她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連忙擺手:
“不要不要!哪有男子去忙這些庶務雜事的道理?”
她口中念念有詞:“你腿上的針還沒取呢,該在家多歇幾天。等天氣再冷些,雪狐就會出沒。到時候我獵了雪狐換了銀子,再帶你去鎮(zhèn)上看大夫。不然付不起診金,怎么好開口讓神醫(yī)幫忙治病呢。”
果然。
薛承煜發(fā)現(xiàn),每次他提起要去鎮(zhèn)上,她都會想辦法拒絕。
然后,會故意轉(zhuǎn)移話題。
“你不知道,那間醫(yī)館是要排隊領醫(yī)號的。我們?nèi)绻麤]有醫(yī)號直接上門,又不是生死攸關的緊急情況,神醫(yī)是不會治的。上次柳大哥讓獴狼咬了,神醫(yī)才給他破例的?!?/p>
或者,說一些讓他臉紅的話。
“而且我去鎮(zhèn)上還要買喜服呢!你怎么好跟著。難道夫君心急難耐,等不到洞房花燭夜了嗎?”
嗯,全中。
他心下有了計較,卻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原來如此。那你一人買這么多東西,可以嗎?”
“可以可以的。我去隔壁萬里村搭驢車。很多家都有的?!?/p>
“如此便好?!?/p>
“謝謝夫君關心我。我很開心。”
她扔了手中的野菜,笑嘻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便起身做飯去了。
他再未多說,只是心中暗暗決定,明日她出門時他定要跟著,看看鎮(zhèn)上到底有什么讓她如此心虛的東西。
他還記著她那日說的話,鎮(zhèn)上有一處地方,是她不想讓他去的。因為那里有人認識他。
去了那里,便能戳破她的謊言。
這幾日他提出想送萬不凝去醫(yī)館,她便讓他好好養(yǎng)傷,不要多走動。還說已經(jīng)交過了路費,不需要他費心。
他本想偷偷出門,可一來他沒找到身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二來山路難走,他也不知往哪個方向。
而且,她每次下山歸家的時間都不固定,若是被她發(fā)現(xiàn)他偷溜出門,真讓人綁了拜堂怎么辦。
那女子,瞧著小家碧玉,實際上如狼似虎的。
薛承煜十分頭疼。
他只能先穩(wěn)住對方,伺機而動。
她不告訴他全部的真相,他自己去尋來便是了。
真心換真心沒錯,可明明是她連坦誠都未做到,何以要求他真心相待?
一個人如何能在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家人幾口,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的時候還安于現(xiàn)狀,不問不探,就因為對方救了自己,便無條件相信?
或許別人可以吧,但他大概不是那樣的人。
等到水落石出時,便是他離開之日。
他看著她在灶房忙前忙后的身影,不知為何突然又想到許多畫面來。
想到她將野花別入鬢后的嬌笑,想到她語出驚人卻每次抱她后都面色微紅的羞赧,想到她那日含淚控訴他的眼睛。
他心中有些煩悶。
他又不是恩將仇報之人,只是想要一個她隱瞞的真相而已。
是她欺瞞在先,他讓她將他的身契交出來,放他自由,應該不過分吧?
如此,不算有違君子之道吧?
他又不是不報恩,該有的銀錢自是不會差她的。
他只是不想當什么上門女婿。
雖然,她的確很像一個妻子,對他也很好……
雖然他們多次共處一室,還有一些肢體接觸,按理說他該負起責任……
雖然他這幾日好像也沒那么排斥她叫自己夫君……
但婚事不該是這樣的。
沒有身份,沒有名字,卻先有了個妻子,是什么道理?
思及此,耳邊好似還回響著她的理直氣壯的言語:
“夫君都抓我手了,也叫我抱過了,不肯娶我是不是不合禮數(shù)?”
她今早還說什么來著?
她說:
“我相信夫君不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若是我給夫君治好了頭,夫君一定不會轉(zhuǎn)身將我拋棄了,是不是?”
他掐了掐眉心,有些煩躁。
不不,這不是他現(xiàn)在該考慮的。
她有事瞞著他,他得先弄清楚真相。
這不算狼心狗肺吧?
反正他已經(jīng)打算好,那錦囊中的銀子都給她了。那些銀錢,足夠她和哥哥置一處宅子,然后衣食無憂一輩子了。
至于其他的,嗯,她說了,事急從權(quán),清者自清!
……
秋夜雨涼。
細雨連綿,淅淅瀝瀝,帶著淡淡的寒意和秋末的清新,許久未停。
山中寂靜,只有雨滴輕敲著窗欞,發(fā)出細碎的聲音。
遠處偶爾傳來阿黃的叫聲。
此時屋內(nèi)的三人圍桌而坐,暖爐中的炭火燒的很旺,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聲音,隔絕了外面的陰冷。
今日裴元崢煮了野菜蛋花玉米羹,花傘菇炒臘肉,筍干雞片和肉沫豆腐,還將阿黃叼來的幾只鵪鶉裹在黃泥里烤了。
黃泥在火爐中已經(jīng)裂開,此時正散發(fā)出陣陣誘人的烤肉香氣。
她今日似乎尤其開心,張羅著打開了萬不凝帶回家的酒。萬不凝自是順著她。
裴元崢砰的一聲拔了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與屋內(nèi)的食物的香味交織在一處。
“這場雨停了以后,萬泉山就該入冬了?!?/p>
她邊擺碗筷,邊自顧自的說著:“元洲的秋天很短。山上尤甚。”
薛承煜輕輕為三人倒酒,透明的液體在杯中轉(zhuǎn)了一圈,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還不等他將杯子遞出去,裴元崢便迫不及待的拿過杯子一飲而盡。
“入口綿長,回味甘甜,好喝!”
她嘆了一聲,瞬間感到一股暖流流淌到了四肢百骸,手腳都沒那么涼了。
“仔細嗆著。”
萬不凝眉眼間滿是對妹妹寵愛與無奈:“神醫(yī)說,這酒喝著適口,卻很烈,后勁很大,別貪杯?!?/p>
“知道知道。大哥怎么這樣嘮叨。”
她將酒杯推到薛承煜面前:“夫君既然傷口結(jié)痂了,也來喝點。喝了暖和?!?/p>
她記得,他不喜飲酒,酒量也很差。之前她將家里的酒偷出來給他,他喝不了幾杯就倒了。最后還是她拖著當時已經(jīng)高她兩頭的太子殿下回去。
她知道要他徹底消除戒心,接受她的存在,在這里做個山野村夫,當她的上門女婿沒那么容易,沒關系,她可以一步一步來。
主動出擊,出其不意,以退為進,潛移默化,她都做過了。
畢竟曾經(jīng)相處過幾年,她最是清楚他的弱點與心思。
她感覺到,他已經(jīng)習慣了她對他的稱呼,她對他時有時無的“冒犯”和她的觸碰。
但他絕對心不在此。
此時怕是想蟄伏一陣,計劃著如何找到身契逃走呢。
他不就是想要一個真相,她給他便是。
只是她直接給他,他還未必肯信。
他們這樣的人,只相信自己。
越是自己沖破重重迷霧看到的,越真。
自己查出來的,他會更加深信不疑。
更何況,紅鯉姑娘本就做的天衣無縫。
等他徹底放下疑慮,接受她時,這只天外謫仙一般的白鶴,就是她的籠中物了。
“我似乎不喜飲酒?!?/p>
薛承煜果然只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哎呀。那是你沒有喝到好酒。有一句詩怎么說的來著?啊,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看看我們現(xiàn)在,多么貼切!雖然不是欲雪,是下雨,不過差不多嘛。夫君試試一口悶,很暖和?!?/p>
薛承煜飲下一杯,就見阿湘又替他斟滿。
她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來的幾分急切叫他心中一動。
或許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她著急的時候,手指會亂動。
她想灌醉他?
是不想讓他有機會去鎮(zhèn)上嗎?
看看,她真的有些可疑啊。
“再來一杯,好事成雙。”
薛承煜瞇了瞇眼睛,說了聲好,便又學著她的樣子一飲而盡了。
口感微甘,辛而不辣。是好酒。
他接著問道:“阿湘姑娘讀過書?”
“昂。大哥教的。”
她啃著半個鵪鶉,口齒有些不清晰:“我除了不喜歡寫字。詩詞啊,成語啊,女訓啊,都會的。大哥還教過我下棋和畫畫呢。”
嘴唇沾了油花,她的神態(tài)十分驕傲:
“怎么樣,夫君是不是很驚喜。我也算是上得廳堂下得灶房呢。”
薛承煜默了默,他真的沒看出來她會女訓。
萬不凝突然笑起來:“我若是你,就不會在人前提起自己學過下棋。”
“怎么,我本來就會嘛!”
她可不服氣:“之前方大哥說我棋藝高超呢。”
“那是因為方大哥只會擺五子棋,而且他和方嬸兒都想讓你做方家兒媳婦?!?/p>
萬不凝面不改色:“你即便把‘天元’當作‘星位’下,他也會覺得你棋藝高超的。”
薛承煜聽他這樣講,也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大哥!”
她有些羞惱了,怎么能在夫君面前打趣自己呢!明明就是應該展示自己賢良淑德的一面呀!
她面上掛不住,跺了跺腳便準備去灶房取吃食。
“我敬公子一杯酒吧?!?/p>
萬不凝見她離開,有條不紊的將面前的兩杯一一斟滿。
“相逢便是緣。小妹頑劣,但心性純良,還望公子可以善待她。無論日后如何,莫要忘了她今日的一片真心。”
他這話說的模糊,挑不出錯處,薛承煜只得又飲下一杯。
“萬兄和阿湘姑娘手足情深,令人感動?!?/p>
裴元崢端著饅頭回來,聽到這話卻不干了:
“什么公子!什么無論日后如何!哥哥應該叫妹婿!妹婿才對!應該說等以后成親了,要好好對我的妹妹!這樣才對!你們重喝一杯!重喝一杯!”
萬不凝搖搖頭,點了點她的額間:
“小時候?qū)W了那么多禮儀規(guī)矩,史學典故,都忘到腦后去了?當時不是答應哥哥,公子若是不愿意,你便不能強迫他?公子若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不愿留在此處,你亦不能阻攔?你當初不是答應了,若是不成,就當日行一善,絕不挾恩圖報?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p>
裴元崢不肯罷休,理直氣壯的就要反駁:“那……”
萬不凝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說什么:
“那一百兩銀子也不是公子讓你花的,那傷也不是他要求你去治的。你照顧他,給他治病,讓他住在家中,對他千般體貼萬般呵護,也都是你心甘情愿的。你不該因此就仿佛他欠了你。
他昏迷不醒,你也要舍了旁人選他,就該想到他醒來可能會不愿。阿湘,我們不能太自以為是。”
薛承煜聽著這話,忽然有些別扭。
他覺得萬不凝好像在罵他不識好歹,可他又說不出所以然。
不過,這話倒是叫他想起了,那日她哭時提到了一位顧小郎君。
或許他可以試著打聽一下。
“哥哥知道你是真心愛慕公子,可你這樣言行無狀,屢次冒犯,公子是讀書人,心下難免不舒服,久而久之就會對你心生厭煩。阿湘,你已經(jīng)長大了,該懂些規(guī)矩。”
她突然有些偃旗息鼓的低落:“那……規(guī)矩偶爾也是可以壞一下的嘛……”
薛承煜突然愣住了。
他呆呆的望向身側(cè)的少女,她白皙的臉頰此刻已經(jīng)染上一抹酡紅,此刻崢緊緊的扁著嘴巴,似是忍著很大的委屈,又像是個做錯事卻不想承認的孩子。
她瞪著眼睛,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在眼下投出一片剪影。
“夫君真的會厭煩阿湘嗎?”
她帶著委屈的雙眼看向他,似是被兄長的言語刺激的有些挫敗。
“不……不厭煩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被她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竟說不出什么重的話來了。
好像曾經(jīng)也有人對他說過,規(guī)矩偶爾也是可以壞一下的。
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