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煜睜開眼,便見那萬姑娘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他倏地起身,想起之前她說的話,臉上頓時布滿了紅暈。
他完全不知要如何面對她。
“你……你……”
只是此時的裴元崢卻無心和他調笑。
她有些嚴肅的瞪著他,問道:“你為何拆開紗布?”
薛承煜有些懵:“什么?”
“你腿上的紗布。你拆開了。打的結和我不一樣。”
她似是有些生氣了,一字一頓的問他:“為何拆開?是看看傷口是否如我所說?還是怕我給你下毒?”
薛承煜沉默下來,其實這女子有幾分聰慧,她知道自己不信任她,不管是之前還是現(xiàn)在,她總能精準的道出他心中所想。
她雙手叉腰,口中念念有詞: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我好心救你,為你治傷看病,給你庇護之所,讓你吃飽穿暖。為了讓你恢復身體,把房間都讓給你了,怕你著涼,花了重金買了那么貴的銀絲炭給你燒著,就為了讓你少被嗆到些。我自己睡的腰酸背痛,半夜凍醒了好幾次!”
“我還給你包扎,還照顧你,一會還要出去為你尋大夫,看腦袋。可你呢?你不念著我買了你,叫你不用受奔波之苦,反而對我處處防備,好像我要害你似的。你明明是我買的夫郎,可是對我一點也不溫柔,動不動就砸我,抓我,昨夜還弄得我好疼。真是莫名其妙!”
“……我昨夜應該不曾冒犯姑娘。”
什么昨夜弄的她好疼?
這話要是叫人聽見了,指不定要如何想。她怎么一點都不顧忌呢?
“怎么不曾冒犯!”
裴元崢掀起衣袖,露出半截手臂:“你看看,昨夜不是你拉著我不讓走嗎?我說讓你輕點,結果你力氣那么大,我都動不了了!我疼死了!”
“你、你你……你別說了……”
她情緒激動起來,眼圈也微微紅了:
“這才兩日,你就給我添了兩處傷痕,這不是恩將仇報是什么?沒有我,你可能早就被人牙子丟在山上,被獴狼吃掉了!”
她越說越氣,有些咬牙切齒起來:
“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給阿黃接過腿,他都知道給我抓野雞。你呢,我沒有奢求你對我感恩戴德什么的,也不介意你腦子不好,只希望你可以安分守己,接受我,念著我點好,成親了以后善待于我和哥哥??赡憔谷蝗绱恕?/p>
“你是不是多讀過幾本書,就看不上我是個小小獵戶,覺得我不登大雅之堂,做什么都有目的,對你有所圖謀?”
“我……”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身無分文,只有一身傷病,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除了臉長得好看些,還有什么叫我圖的?你腦子壞了,心也壞了嗎?簡直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姜神醫(yī)說得對,你根本不值我的一百兩!”
說罷,她竟嚶嚶的哭了起來:
“我若要害你,還會一夜沒睡的照顧你?還能讓你燒我的炭,睡我的床?還能費盡心思醫(yī)好你,能讓你有力氣吃我的鴿子,用我的杯子砸我?好心當成驢肝肺……蒼天無眼啊……”
薛承煜有些懵。
他從未見過女子可以如她這般。
前一刻還狡黠的調戲他說他的胎記,下一刻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淚盈于睫的控訴自己。
可不是她聯(lián)合她哥哥騙了他嗎?怎么反倒像他是那狼心狗肺的惡人一般?
好吧,他承認她說得對,她若是想害他性命,實在不必多費這些周章。
拋去她有所隱瞞的事情不談,她確實是救了他,還對他這個腦子不清楚的人關懷備至,其實他應該好好道個謝的。
是他自己醒來后發(fā)現(xiàn)腦中空無一物,思緒有些混亂,又聽到她那樣說,忘了禮數(shù)。
被她鬧了一通,薛承煜才發(fā)現(xiàn),他醒來以后,她只是在照顧他而已,從未傷害他。
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開口解釋道:
“姑娘說的對,是我不懂禮數(shù)。我也并非看輕姑娘,只是婚姻大事應遵父母之命……”
她哭的更兇了。
“我的父母在我小時候就死了。我沒有父母。你看不上我就直說,也不必如此刺我的心。嗚嗚……”
唉,他又說錯話了。
薛承煜看著眼前少女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的掉到被子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圓圈,腦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不該讓她這樣哭的。
他突然無比慌亂以至于脫口而出道:“我沒有這個意思?!?/p>
少女的哭聲停了,她胡亂擦著眼淚,有些吃驚的看向床上的男人:
“沒有看不上我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涕,又問:
“那你是也看上我了?”
薛承煜有些語塞,他覺得這位姑娘的念頭十分跳脫,自己每次和她對話都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狽:
“不……不是。我是說……”
裴元崢卻沒讓他說下去。
感覺到有只小手覆上他抓著被子的手,薛承煜再抬頭時,她已經(jīng)欺身上前。
他甚至能看清她的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在晨光的映照下像鍍了一層金光。
她的鼻尖停在了離他很近的咫尺,然后伸出兩根手指覆在他的唇上。
她的手指如昨夜一般涼,還沾著她擦掉的淚水,有些濕。
一雙哭紅了的杏眼與他對視,讓他的緊張和局促無所遁形。
“你是……心里有別人嗎?”
她的聲音竟罕見的帶著一絲緊張。
他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但應是沒有的。”
“但我確實記得……我跟人定過親?!?/p>
“這件事我昨天告訴過你了。你沒有。我萬湘宜也是個光明磊落的女子,雖然喜好美色,卻不會做出橫刀奪人所愛之事?!?/p>
“……”
他一個男子,怎的就成美色了?
這女子還是如此語出驚人!
“那我問你,我好看嗎?”
她咬了咬唇,看著他問道。
薛承煜聽著自己的心跳忽然像戰(zhàn)鼓一般急促,他動也不敢動,腦子好像又成了一坨漿糊,想著她剛剛哭的很可憐的模樣,呆呆的點點頭。
但少女好像并不滿意,她又追問到:“那你說說,我哪里好看?”
“……”
他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遲疑了一下,就見那姑娘的眼淚又撲簌撲簌的落了下來。
“你是不是在騙我?其實你就是嫌我,覺得我貌若無鹽,粗俗輕浮,嗚嗚嗚…”
她的淚水止不住似的,一直往下流,話也一直往外蹦:
“我真的好苦,爹娘走得早,哥哥也出意外……花一百兩買來個腦子不好的不說,還是個捂不熱的,還嫌棄我,嗚嗚嗚……狗咬呂洞賓啊!”
“早知道還不如買二十兩的顧小郎君嗚嗚嗚,顧小郎君一定會對我很好的……”
薛承煜被她哭的手足無措,連忙說:“萬姑娘膚若凝脂,明眸善睞,菩薩心腸,是好看的。”
她這才止住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問他:“真的?”
“真的。”
他點點頭:“在下只是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自己竟成了這般身份,絕無看輕姑娘的意思。姑娘大恩,我其實……銘感五內。不妥之處,還請姑娘見諒。別與我計較。”
見她面色緩和,他又話鋒一轉:“只是在下這般境況,實在不是良配,若是姑娘可以幫忙……”
不等他說完,少女突然撲進他懷中蹭了蹭,輕輕說了句:
“那我便原諒夫君了?!?/p>
薛承煜感覺自己昨日那種全身麻掉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他正猶豫如何禮貌的將人推開,她卻只是抱了一下,便紅著臉背過身去了。
“我知道夫君定是之前過得不開心,加上心脈受損影響了記憶,疑心才重了些。但你要知曉,我是想關心你的家人,不是要害你的敵人?!?/p>
她轉過身,言辭切切:
“你的頭我會讓神醫(yī)幫你醫(yī)治,只是須得等幾日,讓我籌些銀子。你的腿上有姜神醫(yī)埋的針,那針很小,極易移位,若是不小心錯了位怎么辦呢?莫將自己的身體當做兒戲。”
她說的十分誠懇,令薛承煜心下微動:“多謝萬姑娘。不知姑娘是否能幫……”
裴元崢才不會叫他有請求自己的機會。
“夫君該叫我阿湘呀?!?/p>
“夫君你說,我救了你,你不該以身相許嗎?而且我們孤男寡女的,昨夜共處一室呢,你若是真像自己口中說的這樣注重禮儀,難道不該對我的名聲負責嗎?你說,是不是于情于理,你都該與我成婚?”
“我……”
薛承煜一時無言以對,他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完整,好像被她繞進去了。
“我知道夫君一時對我們的婚事有些難以接受,我也不愿逼迫你,只想求個真心換真心的機會也不行嗎?你若是愿意信我,試著接納我,我可以答應,等你愿意了我們再成婚。”
薛承煜沒有答話。
“左右你腦子壞了,無處可去,我哥哥過幾日便要長住在醫(yī)館治腿,你可以搬到他的房間住。我們來日方長,可以慢慢相處。好不好?”
大概世間沒有男子能在面對一個雙眼如小鹿一般無辜的美貌女子時冷聲回絕。
薛承煜亦不例外。
主要是,他是真的無處可去。
如果萬家兄妹不是要害他的人,那么害他的人就在外面。
他現(xiàn)在出去,更危險。
他一時愣神,那位萬姑娘突然又咬牙切齒起來: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我不會害你,除了成親,對你也沒有其他目的??扇羰亲屛野l(fā)現(xiàn)你還在背后無端疑我,討厭我,像今日一樣讓我不開心,我就去隔壁村子借幾個壯漢,把你綁了跟我拜天地入洞房,你若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反正我買你時,是有牙婆見證的,就算你去官府鬧,我也是有理的!”
看著她叉著腰兇狠的模樣,薛承煜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連他的身手都沒摸清。
見他笑了,她軟了聲音:“夫君好生休息吧。我去將阿黃今日叼來的野雞烤了?!?/p>
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他舔了舔嘴唇。
上面還有她的淚珠,咸咸的。
——
自那日后,薛承煜每每想起她說的要綁自己拜堂的話,都覺得她好像確實做得出來。
加之他實在想不起任何事,思來想去都覺得要且行且看,徐徐圖之。所以他一改平日對她拒之千里的模樣,嘗試著先與她相敬如賓,看看能不能套些話出來。如此倒是過了一陣太平日子。
可那萬姑娘卻好像以為他定是開始接受自己了,直接當自己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一般,每日夫君夫君的叫幾十次,對他的生活起居照顧的無比仔細。
薛承煜也不知為何,他竟然如此快的就習慣了有人照料起居的日子。
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勤快,將他照顧的很周到。
她每日都會給他留好早膳,而她自己一早便去山中打野味,有時還會摘回來一些蘑菇和野菜。
她的廚藝很好,簡單的食材卻能做的令人食指大動。
她還將隔壁萬里村的事情打聽的一清二楚,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眉飛色舞的講著,什么昨天張寡婦去李秀才家里半夜才出來啦,老馬家的二兒子和老鐘家的小外甥看上了同一個女子啦,柳大娘家的兒媳婦又要生第四個啦……
有一次和她一起用晚飯的時候,他忍不住說了一句:
“食不言,寢不語。且背后議論旁人亦非君子所為,姑娘如此妄議他人私隱,實在不妥?!?/p>
可她毫無反應,只有萬不凝無奈的笑笑:“公子習慣就好。”
她像沒聽見一樣,甚至覺得他嘴邊總是掛著有的沒的規(guī)矩,很是無聊,啃著雞腿說人生得意須盡歡。然后依然滔滔不絕的講著老馬家的二兒子如何裝有錢人家的公子誆騙鎮(zhèn)上的小姑娘,講的興高采烈,臉蛋都紅撲撲的。讓人看著也跟著高興起來。
他竟然也跟著笑了。
雖然只是一瞬,他便覺得不妥,可還是叫她捕捉到了,說“夫君笑起來真好看”,“夫君臉怎么紅了”。
他只能說菜很好吃,但太辣了。
次數(shù)多了,薛承煜便習慣了她在家中忙前忙后,在飯桌上嘰嘰喳喳。
本著既來之,則安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態(tài)度,他亦慢慢接受了自己前塵皆忘,只能借宿于此處的事實。
想開了,他也隨遇而安,還能跟萬不凝吟詩作對幾句。
他也開始幫著洗碗、砍柴,挑水。
只是不知為何,他好像并不擅長這些事情,一開始做起來十分別扭,速度也慢,甚至連穿衣服的時間都要比別人久很多。
所以很多次那位萬姑娘總是揶揄他,腦子壞了連怎么干活都忘了。
晚上很多次,她還主動過來要伺候他更衣。
她的笑容實在不懷好意,讓薛承煜不得不充滿了戒備。
好在他學習能力很強,這幾日這些事情都慢慢做好了。
除了那位萬姑娘總是夫君夫君的叫他,有事沒事就纏著他聊天,還總是趁他不備的時候撲到他的懷中,一雙秋水般的眼眸笑盈盈的望著他,說上一些令他面紅心跳的話,他這段時間過得可以說是十分安逸,傷也好的差不多了。
除去那日偷聽到的話,他這些日子倒也找不出其他可疑之處,他們只是這山下很普通的獵戶,也確實稱得上是收留他照顧他的恩人。
所以對她時不時的親近,他亦有些放任了。
主要是,不放任好像也沒什么辦法。
這些時日,他若抗拒她的靠近,她就用一種泫然欲泣的神情看著他,問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惹得他不快,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來,總能叫他想起她那日梨花帶雨的樣子。
他若是在房間躲著她,就能好巧不巧的聽到她在門口和幾個彪悍男子商量著“到時候就綁了”之類的,然后和他說“夫君,我們在商量怎么對付不聽話的獵物”。
他若是視而不見強自鎮(zhèn)定,她就當他默許,抱的時間更長,蹭的次數(shù)更多,將他摟的更緊。
雖然他失憶了,可他真的覺得自己肯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
那個女子,有時溫柔賢淑,有時小鳥依人,有時古靈精怪,有時奔放大膽。
那雙眼睛,一會笑意盈盈,一會楚楚可憐,一會滿是狡黠,一會直白熱烈。
他實在不是她的對手,又不好輕舉妄動,干脆聽之任之。
另一方面原因是,薛承煜發(fā)現(xiàn),與其讓她得寸進尺,不如自己掌控主動,不動聲色的叫她適可而止,事情還更可控些。
就比如現(xiàn)在,她正將她的手使勁往他脖子里伸,看著他狼狽躲避的樣子笑嘻嘻的問:
“夫君,我的手好冷吶,你給我暖暖好不好?”
他若是不肯,她定然是要舉著那雙為他漿洗衣裳后凍紅的手,裝腔作勢的賣弄一番可憐的。
雖然他已經(jīng)多次言明不需要她幫忙洗衣。
所以他抓著她的手腕,給她遞過去一個手爐,提醒她莫要生了凍瘡。
她反而喜滋滋的放過他了。
薛承煜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
真是個纏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