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院的回廊狹長而曲折，檐角殘雪未融，滴滴答答地敲著青石階。
午后的天光被云層壓得極低，像一塊浸透冷水的舊棉布，沉沉地罩在頭頂。
林燼扶著斑駁的木欄，指尖殘留著煤灰的余溫，一粒粒黑屑嵌進掌紋，仿佛細小的刺，提醒他方才那朵火蓮險些失控。
柴房焦糊味尚未散盡，混著風里的雪腥味，像一壇打翻的藥湯，苦得發(fā)澀。
他剛從暗窖爬出，鬢角還沾著塵灰，胸口卻燙得厲害——火蓮縮回丹田時，蓮瓣邊緣仍帶著血絲，像不肯合攏的獸口，一下下啃噬他的經(jīng)絡(luò)。
林燼深吸一口氣，把翻涌的血氣壓下，抬眼便見回廊盡頭，劉麻子背手而立，灰布袍子被風鼓起，像一面舊旗。
“這味兒，”劉麻子鼻翼翕動，聲音不高，卻帶著鉤子，“誰把灶膛捅穿了？”
王叟踉蹌著從灶房探出頭，花白胡子沾了米湯，黏成一縷縷。
老人手里還攥著半截吹火筒，筒口焦黑，像被雷劈過的枯枝?！盎?、回執(zhí)事，老奴剛才添柴，不留神……讓火星蹦出來，污了您的眼?！?/p>
劉麻子沒應聲，只抬腳邁進回廊。靴底碾過碎冰，咯吱咯吱，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林燼心跳的間隙。
雪光映在他臉上，麻坑里的陰影深得像釘進去的鐵蒺藜。
他停在柴房門口，鼻尖幾乎貼上木框，鼻翼又動了動，像獵犬嗅到更深的血味。
“只是灶火？”劉麻子側(cè)頭，目光越過王叟，直直落在林燼臉上。
林燼垂眼，把沾灰的袖口往身后藏了藏?；覡a里尚有未熄的紅點，若被此人看見，便是一場禍事。
他往前半步，脊背微弓，像慣常的怯懦雜役，聲音卻穩(wěn)得出奇：“回執(zhí)事，小子正熬藥，鍋底裂了縫，藥汁溢出來澆了火，才起焦煙。王叟怕受罰，不敢直說?！?/p>
劉麻子瞇起眼。風掠過回廊，吹動他腰間鐵令牌，叮當作響。
那聲音冷而脆，像冰棱撞碎在瓷碗。他忽然伸手，一把推開半掩的柴門。
門板撞在墻上，震得梁上灰絮簌簌而落，有幾粒掉進林燼后頸，燙得他輕輕一顫。
屋內(nèi)光線昏蒙，灶膛口還往外吐著一縷白煙，像瀕死人的最后一口氣。
地面凌亂，碎炭與藥渣混作一團，隱約可見幾片焦黑的蓮瓣形灰燼，若仔細辨認，便與尋?；疔E不同。
劉麻子的目光在那片灰上停了停，眉心擠出川字紋。他蹲身，兩指拈起一撮灰，在指腹間碾了碾。
“藥渣？”他語氣里帶笑，笑意卻冷，“還是骨渣？”
王叟喉結(jié)滾動，渾濁的眼里浮起驚懼。林燼卻在這時動了——他彎腰去撿滾落的藥罐，借衣袖的遮掩，腳尖看似無意地一掃。
灰燼被風卷起，細若游塵，在光柱里飄了片刻，便與滿地黑灰混在一處，再辨不出形狀。
同一瞬，丹田內(nèi)的火蓮猛地一顫，蓮瓣向內(nèi)收攏，那粒嵌在蓮心的金點熄滅成暗紅，像被夜色吞沒的火星。
劉麻子指尖只剩一點涼灰，輕輕一吹，灰便散了。
他站起身，拍去膝頭雪沫，目光在林燼與王叟之間來回打了個轉(zhuǎn)，最終停在林燼低垂的睫毛上。
少年睫毛濃而長，覆著碎金般的雪屑，顫也不顫，像兩柄合攏的小刀。
“你叫什么名字？”劉麻子問。
林燼喉頭發(fā)緊，聲音卻更輕：“林燼，林木之林，灰燼之燼。”
“好名字?！眲⒙樽有α寺?，轉(zhuǎn)身往外走。
靴跟踏過門檻時，他回頭補了一句，“今晚風大，仔細火燭。若再焦了誰家的被褥，便不是跪雪那么簡單?！?/p>
門扉合攏，腳步聲漸遠。王叟腿一軟，扶著墻滑坐在柴堆上，胸口劇烈起伏，像破風箱。
林燼站在原地，耳中仍回蕩著那聲“林燼”。劉麻子記下了，他確定。
那語氣像刀劃開名冊，從此他的名字旁便多了道朱砂痕。
灶膛余燼忽地“噼啪”一聲，爆出極小的火星。
林燼彎腰，用鐵鉗把殘?zhí)繐苌?，火光映在他眼里，像兩點將熄未熄的鬼燈。
王叟啞著嗓子開口：“孩子，你救了我這把老骨頭……可那執(zhí)事……”
“他不會說出去?！绷譅a截斷他，聲音低而冷，“至少今晚不會?！?/p>
王叟怔了怔，渾濁的眼里浮起一層水光。林燼卻不再看他，轉(zhuǎn)身推開柴房后窗。冷風裹著雪粒撲進來，吹得灶膛火苗猛地一抖。
窗外是雜役院的后墻，墻根堆著凍硬的枯葉，再遠處，劉麻子的背影正轉(zhuǎn)過回廊拐角，灰袍被風卷起一角，像一片不肯落地的枯葉。
林燼目送他消失，指尖在窗欞上無意識地劃下一道焦痕?；鹕徳诘ぬ锢镙p輕旋轉(zhuǎn)，蓮瓣邊緣的血色淡了些，卻仍隱約可見。
他知道，劉麻子會把自己的名字報給外門長老，或許明日，或許后日，便會有更鋒利的目光投來。但此刻，他胸口竟涌起奇異的平靜——像暴風雨前的海面，所有浪頭都屏息等待雷霆。
王叟在身后咳嗽，聲音像鈍鋸拉過枯木。
林燼回頭，看見老人正用袖口擦眼角，袖口沾了炭黑，在臉上拖出兩道滑稽的痕。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偷灶灰的情景——那時他八歲，為了換半塊冷硬的饅頭，把鍋底灰抹了滿臉，以為這樣就能藏住眼里的饑餓。
如今他仍抹著灰，卻再不是為一口吃的。
“王叟，”他輕聲說，“藥罐我明早再洗。您先歇著?！?/p>
老人囁嚅著應了，佝僂的背影消失在灶房拐角。
林燼重新合上窗，屋內(nèi)光線驟暗，只剩灶膛一點將熄的火光，像垂死的螢火。
他蹲下身，把散落的炭塊一塊塊碼好，動作極慢，仿佛在數(shù)自己的心跳。
每碼一塊，火蓮便在體內(nèi)輕輕一跳，像呼應，又像催促。
最后一粒炭歸位時，林燼抬手，指尖在灶沿寫下一個小小的“逆”字。炭灰凝成的筆畫很快被熱氣蒸得模糊，卻在消失前閃了閃，像一聲極輕的嗤笑。
他凝視那道殘痕，眼底映出兩點幽暗的火，像兩粒被囚的星子。
窗外，雪下得更密了。
遠處傳來更鼓聲，沉悶而悠長，像巨獸在雪原深處低吼。
林燼直起身，拍了拍衣擺的灰，轉(zhuǎn)身走向門外。
回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一片片晃動的光斑，像無數(shù)碎裂的鏡子。
他踏過那些光斑，影子被拉長、扭曲，時而像人，時而像獸，最終與夜色融為一體。
風掠過耳畔，帶來劉麻子遠去的腳步聲，混著雪粒敲打瓦當?shù)穆曧憽?/p>
林燼閉眼，在黑暗里輕輕呼出一口白霧。那霧氣凝成細小的冰晶，在燈籠光里閃了一瞬，便消散無蹤。而火蓮在丹田深處，悄悄綻開了第二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