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比方才更密了，像無數(shù)碎玉自天穹傾落，砸在亂葬崗的枯枝與殘碑上，發(fā)出細而脆的裂聲。
風(fēng)從山脊卷下，打著旋兒，將磷火吹得忽東忽西，青藍的光點在黑夜里浮游，像一群迷途的幽魂。
林燼把鐵鍬往肩上一扛，鐵器與骨頭相撞，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他身后拖著一具雜役的尸首，草席半敞，露出那人青白的腳踝，踝骨突兀，像一截被剔凈的枯枝。
尸體不重，雪卻重，每一步都陷進沒膝的深白，仿佛大地想把他一并吞了。
“就這兒吧?！彼Ｏ?，呼出的白霧在面前凝成細小的冰晶，又迅速被風(fēng)揉碎。
四周是雜亂的墳頭，新土壓著舊土，舊碑壓著更舊的碑，像一層層疊起的瘡痂。
遠處有老鴉棲在枯槐上，偶爾嘎地一聲，像銹鐵刮過瓷片。
林燼揮鍬掘土，雪渣混著腐泥飛濺，落在他的草鞋上，冷得鉆心。
鐵鍬偶爾磕到碎骨，發(fā)出鈍響，他便停一停，用腳尖把骨頭踢進坑沿。
動作機械，卻極穩(wěn)——雜役院三年，他埋過瘋馬、凍死的小僮、被杖斃的逃奴，早已熟能生巧。
只是今夜，雪色太亮，亮得讓他想起寒星崖那一夜，父母被金光吞沒時，天也是這般慘白。
坑漸深，寒氣從泥土里滲出，攀上他的腕骨。
林燼抹了把臉，雪水順著眉骨滑進領(lǐng)口，像一條冰涼的蛇。
正欲俯身拖尸，耳邊忽然掠過一縷極輕的聲音——
“救我?！?/p>
那聲音太輕，輕得像雪片落在劍鋒上的嘆息，卻被風(fēng)放大，直直鉆進耳鼓。
林燼手指一緊，鐵鍬柄上的冰碴刺進掌心。
他側(cè)耳，四野只有風(fēng)聲，磷火無聲地燃燒。
“幻聽？”他低喃，聲音被雪噎得發(fā)悶。
然而下一息，那聲音又起，更近，像貼著他頸側(cè)呵氣：“救我……”
這一次，他聽得真切——少女嗓音，帶著微微的顫，像碎冰下涌動的春水。
林燼霍然轉(zhuǎn)身，雪幕中空無一人，唯有磷火浮動。
心跳卻不受控地急了兩拍，丹田內(nèi)的火蓮輕輕一張，蓮瓣邊緣滲出暗紅，似嗅到某種同類的氣息。
他蹲下身，指尖撥開坑沿的浮土。泥土下露出一點瑩白，像埋在雪里的星屑。
林燼屏息，用指腹拂去腐泥——一截指骨，小指長短，骨質(zhì)通透如羊脂，骨節(jié)處刻著一個極細的“星”字，筆畫古拙，像被利刃一氣呵成。
骨面覆著薄霜，觸之卻生出暖意，仿佛它剛從某個人的體溫里取出。
就在指骨貼掌的剎那，一股寒流順著腕脈直沖天靈，與丹田的戾火轟然相撞。
林燼眼前一黑，耳中嗡鳴，仿佛被拖進一條冰火交織的甬道。
雪聲、風(fēng)聲、鴉聲盡數(shù)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鐵鏈拖過石地的錚響，沉重而遲緩。
他看見——
黑暗里，少女的白衣被血與泥染透，長發(fā)披散如瀑，腳踝被玄鐵鎖鏈扣住，每走一步，鎖鏈上的倒刺便刮下一縷皮肉。
她掙扎，鎖鏈卻將她拖向一座巨大的碑影。碑身漆黑，無字，碑頂卻懸著一盞青燈，燈火幽藍，照出她臉上尚未干涸的淚痕。
她回頭，目光穿過虛空，與林燼對視。那一瞬，他胸口像被鈍器擊中，指骨在他掌心發(fā)燙，幾乎要嵌入血肉。
畫面戛然而止。
雪夜重回，磷火在風(fēng)里打旋，像方才的一切只是雪幕中的一場魘。林燼跪在地上，指骨仍嵌在掌心，寒意未散，心火卻燒得他眼眶生疼。
他低頭，看見自己呼出的白霧在指骨上方凝成細小的冰針，又迅速被骨內(nèi)的暖意融化。
“鎮(zhèn)星囚魂，天道偽善。”
聲音從指骨內(nèi)傳出，低而清晰，像有人貼著他掌紋說話。
林燼五指驟攏，骨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咯聲。他抬頭望向亂葬崗深處——那里碑影幢幢，最深處似有黑氣翻涌，像巨獸伏脊。
風(fēng)忽止，雪落無聲。
林燼把指骨揣進貼胸的衣袋，寒意透過單衣，在心口烙下一枚冰印。
他拖起草席里的尸體，動作比方才更穩(wěn)，仿佛方才的幻象只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便散。
只是背脊繃得極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填土?xí)r，他聽見指骨在衣袋里輕輕碰撞，每一次都伴著那句低語：“天道偽善?！辫F鍬鏟雪，聲音鈍而重，像在給誰釘棺。
最后一捧土落下，林燼用靴底踩實，雪末濺起，掩去新墳的輪廓。
他轉(zhuǎn)身，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一行深，一行淺，像某種不完整的符咒。
夜更深，磷火漸稀。
林燼沒回頭，卻知道有一雙眼睛仍在暗處望他——或許是那少女殘魂，或許是更古老的東西。
風(fēng)從背后吹來，卷起他衣擺，像一只手在輕輕拉扯。
他抬手按住胸口，指骨的寒意與火蓮的灼痛在胸腔里拉鋸，竟生出奇異的平衡。
遠處，九霄劍宗的鐘聲遙遙傳來，隔著風(fēng)雪，像隔了整整一個世界。
林燼瞇眼，望向山巔燈火，唇角勾起一點極淺的弧度，像刀鋒在雪上劃出的冷光。
“偽善？”他輕聲重復(fù)，聲音散在風(fēng)里，“那就看看，誰先焚了誰?！?/p>
雪落無聲，掩埋了最后一縷磷火，也掩埋了亂葬崗上所有未竟的嘆息。
而指骨在他心口，微微發(fā)燙，像一顆即將蘇醒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