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軸“吱呀”一聲,把呼嘯的夜風擋在門外。
風帶雪,像無數(shù)細小的牙齒,啃咬門板背面的每一道裂縫。屋里只點一盞豆油燈,火苗被門縫里漏進來的風壓得只剩黃豆大小,卻固執(zhí)地亮著,把王叟的影子拉得老長,佝僂得像一根被歲月壓彎的柴薪。
王叟坐在柴堆上,懷里抱著一只竹篾簸箕,正揀今晚燒剩的碎炭。
炭灰沾了他滿手,他卻笑呵呵,像在數(shù)一把金豆子。
“小燼,你道今兒個下午外門執(zhí)事來灶房作甚?”老人嗓子被火煙嗆得沙啞,卻掩不住那股子得意,“給咱們送了一袋新粳米,說是宗主恩賞,冬至夜熬臘八粥用。
嘖嘖,九霄劍宗就是仁厚,連咱們這些燒火的糟老頭子都惦記?!?/p>
他一邊說,一邊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袖口上的補丁在燈火里晃出深淺不一的褐影,像一截被歲月啃噬過的樹皮。
林燼蹲在灶膛前,把最后一根松枝塞進火膛。
火光“啪”地竄起,映得少年半邊臉通紅,半邊臉沉在陰影里,像被利刃劈開。松枝燃燒,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仿佛在替他回答。
“王叟,”林燼聲音低啞,像火膛里未燃盡的濕柴,“您真覺得宗門這般好?”
“嗐,你這孩子!”王叟放下簸箕,雙手合十朝虛空拜了拜,“若無宗門,我們這些孤老早餓死在荒原。外頭那些魔道,吃人不吐骨頭。能在九霄劍宗有口熱粥,便是天大的福分?!?/p>
他眼里有光,純粹的、渾濁的、像一潭被夕陽照暖的泥水,卻清澈見底。
林燼望著那光,指節(jié)無聲地蜷緊,指甲陷進掌心。
灶膛的火舌舔上鐵鍋底,鍋里的米湯開始“咕嘟”,白汽蒸騰,帶著粳米的甜香。
王叟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像一張被熨平的舊麻布。
林燼卻忽然覺得那香氣腥甜,像摻了血。
他垂下眼,右手在膝上慢慢掐訣——焚天戾火訣第一式:攝善。指骨無聲地錯位,掌心向上,五指微屈,像要掬起一捧看不見的水。
一縷極暗的火光在他掌心綻開,無聲無息,卻帶著灼骨的燙。那火不是紅,也不是黑,而是一種吞噬光線的墨金,像深淵最深處凝出的瞳孔。
王叟毫無所覺,仍絮絮叨叨:“明日還得早起,外門弟子要來搬柴,咱們得把松枝都劈好。
宗門的事,半點馬虎不得……”
話音未落,林燼掌心那點火光忽地一顫,化作一根細若發(fā)絲的火線,直刺老人眉心。
王叟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時間仿佛被拉長。
林燼看見老人眉心浮起一點金色,像黎明前最亮的那顆星,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金色被火線輕輕一勾,便脫離眉心,化作一縷發(fā)絲粗細的善氣,在空中扭動,像一條被釣離水面的銀魚,驚恐卻無聲。
善氣入掌。
火線瞬間收攏,卷著那縷金色縮回林燼丹田。丹田里,那朵黑蓮早有感應,蓮瓣微張,像饑餓已久的獸,一口將善氣吞沒。
轟——
劇痛從丹田炸開,像有人把燒紅的鐵釬插入脊椎,又狠狠攪動。
林燼眼前一黑,喉嚨里迸出一聲悶哼,整個人蜷成蝦米,額頭“咚”地撞在地上。
火蓮綻開一寸。
蓮瓣邊緣泛起血紋,像干裂的河床滲出的紅漿。
劇痛順著經絡爬向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都像被無數(shù)細針穿透,再被烈火焚燒。林燼咬緊牙關,齒縫間滲出鐵銹味,卻死死壓住第二聲慘叫。
王叟的身體晃了晃。
老人臉上的紅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皺紋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按下,從眼角、嘴角、額頭,一路蔓延到脖頸。
烏黑的鬢角瞬間霜白,皮膚松弛,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橘皮。他仍維持著合十的姿勢,眼神卻空了,像一盞被風吹滅的燈。
“咚——”
老人直挺挺倒下,簸箕里的碎炭滾了一地,有幾粒滾到林燼手邊,燙得他指尖一顫。
疼痛稍緩。
林燼喘著粗氣,從地上撐起上半身。
冷汗浸透粗布衣,貼在背上,像一層冰冷的鐵甲。
他看向王叟——老人蜷縮在柴堆旁,胸口微弱起伏,呼吸間帶著垂死的痰音,仿佛一夕之間被歲月偷走了十年。
林燼伸出顫抖的手,指尖懸在老人鼻前。
溫熱的氣拂過,卻輕得像一片羽毛。
火蓮在丹田里緩緩合攏,蓮心多了一粒極小的金色光點,像一顆被禁錮的星辰。
林燼能感覺到,自己的經脈比先前更堅韌了一絲,血肉里多了一股躁動的力量,像蟄伏的兇獸,正等待下一次喂食。
他忽然想吐。
胃里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只能干嘔。嘔出的酸水濺在柴灰里,冒出一縷白煙,像無聲的嘲笑。
“我做了什么……”他喃喃,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可下一瞬,另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冰冷、清晰、帶著貪婪的回響:
——這就是力量。
林燼抬頭,豆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扭曲、猙獰,像一頭剛學會噬人的幼獸。他盯著自己的影子,瞳孔收縮,又慢慢放大。
驚恐與狂喜交織,像兩股絞繩勒住他的喉嚨。
灶膛里的火“啪”地爆出一?;鹦?,濺到他的腳背,燙得他猛地縮腿。
疼痛讓他清醒,也讓他更深刻地記住這一刻——記住善氣被抽離時那令人戰(zhàn)栗的甘甜,記住火蓮綻放時焚心蝕骨的痛,記住老人瞬間衰老的駭人模樣。
窗外,雪更大了。
風卷著雪粒撞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指甲在撓。
林燼慢慢爬向王叟,把老人沉重的頭顱抱在懷里。王叟的呼吸微弱卻平穩(wěn),像一盞將熄未熄的油燈。
“對不起?!彼吐曊f,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他知道,這三個字輕得像雪,落在滾燙的刀口上,瞬間蒸得無影無蹤。
林燼把老人安置在柴堆旁,蓋上自己的舊棉襖。
做完這一切,他退到墻角,背抵冰冷的土壁,緩緩滑坐。
火蓮在丹田里安靜旋轉,蓮心的那粒金光微微閃爍,像一顆狡黠的眼睛,提醒他:
——從今往后,你只能靠這個活下去。
林燼閉上眼,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聲音起初平穩(wěn),漸漸加快,最后如擂鼓般轟響。他抬手捂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按住胸腔里那頭即將破籠而出的兇獸。
雪夜漫長。
豆油燈終于熬干了最后一點油芯,“噗”地滅了。
黑暗如潮水漫來,淹沒了柴房,也淹沒了少年臉上最后一絲猶豫。
黑暗中,林燼睜開眼,眸底有幽暗的火光一閃而逝。
——焚善得火。
他無聲地笑了,笑得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