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比昨夜更密,像九霄劍宗故意把天空捅了個窟窿,把積攢了整年的冷意一口氣傾倒在外門廣場上。
林燼抱著一柄禿了毛的竹帚,立在九十九級青石階下,呼出的白氣剛出口就被北風撕碎。
階頂那座鎮(zhèn)天碑的投影橫亙半空,金紋流轉,仿佛一只俯瞰眾生的巨眼,瞳仁里藏著亙古不變的冷漠。
竹帚掃過積雪,發(fā)出沙沙的啞音,像老人臨終時喉嚨里卡著的最后一口氣。
林燼不急不緩地掃,每一下都順著石階的紋路,把碎雪推到階側。粗布袖口被風掀起,露出腕骨突兀的手背,昨夜裂開的血口子被冷風反復撕扯,早結了紫黑色的痂。
第三十七級。
他忽然頓住。
風停了那么一瞬,雪粉在半空懸著,遲遲不落。
鎮(zhèn)天碑的投影忽然亮了一線,像有人從內部劃開了一道極細的口子,金色的光液順著裂縫淌下來,滴在他腳邊,卻沒有融化積雪,反而“嗤”地鉆了進去。
緊接著,哭聲來了。
先是嬰兒,像剛被剪斷臍帶就被丟進雪窟,細弱的啼聲被風揉得支離破碎;再是老人,喉嚨里滾著痰的嘆息,像枯井里掉進的最后一塊石頭;隨后是婦人、少年、壯漢……成百上千道聲音層層疊疊,擠進他耳廓,像萬條冰絲順著耳道往里鉆,直刺顱骨。
林燼的指節(jié)“咔”地一聲攥緊竹帚柄,竹節(jié)里迸出細碎的裂紋。
丹田處,那朵黑蓮無風自轉,蓮瓣邊緣泛起血一樣的紅光,仿佛被那些聲音喚醒。
心火驟起,卻不是灼痛,而是一種奇異的牽引——仿佛碑內有什么東西,與他共用著同一根脈搏,此刻正隔著厚重的石皮,朝他伸出手。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碰那道虛影。
手背上的舊痂被寒風重新撕開,血珠滾落,砸在雪上,竟沒有洇開,而是像被什么吸住,瞬間滲入雪底。
碑紋微亮,金線順著血跡蜿蜒,一路爬回碑身,像饑渴已久的根須終于吮到第一口甘霖。
那一瞬,他聽見了更清晰的嗓音。
“……阿燼,別看?!?/p>
女人的聲音,帶著笑意,卻像被拉長的絲線,隨時會斷。
“跑啊,孩子——”
男人嘶啞的吼聲緊隨其后,像被利齒咬碎,只剩半截。
林燼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兩道聲音,他再熟悉不過。
三年前寒星崖頂,他們被光雨吞沒時,最后留給他的,也是這兩句。
竹帚“啪”地落地,砸碎了一蓬雪沫。
他跪下來,十指摳進積雪,像要把剛才滲進去的那滴血重新挖出來。
碑影卻在此刻收攏,金紋重新閉合,萬魂哀嚎戛然而止,只余風聲呼嘯,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手背的血口子還在往外滲,血滴在雪上,一粒一粒,像細小的紅瑪瑙。
林燼盯著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火蓮印記,此刻燙得幾乎要燒穿皮膚。
他忽然明白了——碑內囚著的,不止是碎魂師妹,也不止那些無名的逆道者,還有他父母的殘魂。
天道用他們的善,做了燈芯;又用他們的魂,做了鎖鏈。
他緩緩直起身,竹帚也不要了,一步步踏上剩余的石階。
每走一步,丹田里的黑蓮便收緊一分,蓮瓣相互摩擦,發(fā)出金屬般的低鳴。
鎮(zhèn)天碑的投影在他頭頂無聲旋轉,金紋重新變得規(guī)整,仿佛剛才的裂縫只是雪光折射的錯覺。
九十九級。
他立在碑影正下方,仰起頭。雪落在睫毛上,瞬間化水,像替他流了淚。
碑身極高,高到需要把脖子折到極限才能窺見那枚“天眼”。
天眼閉合,像一只沉睡的獸,可他知道,它看得見自己。
風忽然轉了方向,把碑影邊緣的金紋吹得微微晃動,像無數(shù)細小的觸手。
林燼抬手,指尖懸在距離碑影三寸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極淡的暖意,像冬日里隔著衣袖的陽光,又像深井里浮上來的一口氣。
“等我。”他輕聲說,聲音散在風里,卻像釘進木板的鐵釘,帶著不可撼動的決絕。
丹田黑蓮猛地一顫,蓮心噴出一縷極細的火線,順經脈直沖指尖。
火線與碑影相觸,發(fā)出“呲啦”一聲,像冰面被烙鐵燙穿。碑紋微不可察地再次一亮,又迅速暗下。
林燼收回手,指尖多了一道焦黑的痕,卻感覺不到疼。
他轉身,沿著來時的石階一步一步走下去。
雪重新覆蓋了他留下的腳印,像天道在無聲地嘲笑:你留下的痕跡,終究會被抹平。
可他知道,自己終于留下了第一道裂痕。
階下,王叟不知何時來了,佝僂著背,手里提著那把禿掃帚。
老人沒問為什么臺階只掃了一半,只是把掃帚遞給他,聲音混著風雪,聽不出情緒:“回灶房吧,鍋里的粥要糊了?!?/p>
林燼接過掃帚,木柄上還沾著王叟掌心的溫度。
他低頭,看見自己手背的血口子已經凍成紫紺,卻不再滲血——仿佛連傷口也學會了沉默。
“王叟?!彼鋈婚_口,聲音低而清晰,“您聽過鎮(zhèn)天碑里的聲音嗎?”
老人握著掃帚的手微微一抖,竹柄在掌心轉了個半圈,終究沒抬頭,只把背彎得更低:“風大,聽錯了?!?/p>
風確實大。
可林燼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他攥緊掃帚,跟在老人身后,腳印落在老人留下的淺坑里,像兩排交錯的牙印,一路咬向雜役院。
雪幕深處,鎮(zhèn)天碑的投影漸漸淡去,最后一縷金紋沒入天際,像一道愈合的傷口。
然而林燼心里,那道傷口才剛剛開始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