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寧一行人踏入沐陽城地界,撲面而來的溫熱氣流與瓊華城溫潤的藥草香截然不同。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金屬氣息,混雜著靈火淬煉礦石后殘留的硫磺與精鐵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肺腑之間,宣告著此地截然不同的法則。
目光所及,瓊華城白玉青玉的溫潤、靈木雕琢的清雅、飛檐水榭的靈動,在這里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玄黑巨石壘砌的厚重城垣,像蟄伏的巨獸,沉默地訴說著力量與堅固。
腳下的街道石板并非瓊華的光潔如鏡,而是布滿深淺不一的凹痕與灼燒的印記,那是無數器胚錘煉、靈火炙烤留下的歲月勛章。
建筑格局方正、棱角分明,屋頂由金屬或厚重的石料鋪就,在略顯熾烈的日光下泛著沉穩(wěn)內斂的光澤,如同無數沉默的甲胄。
沈昭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城中心那結界籠罩的區(qū)域吸引。
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強大的禁制,她依然能感受到那里傳來的、遠超別處的雄渾能量波動。
奇異的光柱在結界內若隱若現,仿佛巨獸搏動的心臟,每一次脈動都牽動著整座城池的靈氣流向——那里,便是君家的核心,一座以靈火為魂、金石為魄的雄城,名為“熔心堡”。
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微顫,那是地脈熔爐運作的律動。
沈昭寧眼中閃過一絲新奇與贊嘆,轉頭對身旁的兩位沈家長老說道:
“二長老,八長老,此行事了之后,昭寧可否在這沐陽城好好逛上一逛?此地風貌,與我瓊華迥異,頗有趣味。”
二長老與八長老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謹慎。
二長老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沉聲道:“少主想看看君家煉器之都的風采,自然可以。不過……”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不容置疑的凝重,
“此地魚龍混雜,煉器一道又常伴兇險,即便在沐陽城內,也需萬分小心?!?/p>
沈昭寧理解地點點頭,她雖年輕,但身為沈家少主,深知責任與風險:
“好,昭寧明白,定當謹慎行事。”
與此同時,在沐陽城一個偏僻角落,一座破敗的院落與這座雄渾巨城格格不入。
斷壁殘垣,雜草叢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霉味。
院內唯一還算完整的石屋前,一個身影靜靜坐在石凳上。
那是一個少年,或者說,一個擁有令人窒息的容顏的少年。
他身形挺拔如崖畔孤松,一襲月白色錦袍雖略顯陳舊,卻難掩其質料本身的華貴,袍角繡著的銀線云紋在殘陽下流轉著微弱的光澤。
他低垂著眼簾,專注地看著手中一卷泛黃的古籍,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
夕陽余暉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側臉線條:鼻梁如削玉般挺直,唇色卻淡得近乎透明,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此刻低垂著,但眼尾微挑的弧度已然透出幾分天生的風流俊逸,只是這份俊逸被眼底深處凝結的冰霜與一種深入骨髓的孤高矜貴所覆蓋,讓人不敢褻瀆。
正是君家昔日的天之驕子,如今被剝奪少主之位、修為盡失的——君硯白。
這份寧靜被一陣由遠及近的喧嘩粗暴撕碎。
“咣當!”本就搖搖欲墜的院門被一腳踹開。
一群衣著光鮮、神態(tài)倨傲的隨從簇擁著一個華服青年,大喇喇地闖了進來,肆無忌憚地踩踏著院中本就稀疏的雜草。
“嘖,這就是我們‘尊貴’的少主住的狗窩?可真夠破的!”
一個尖嘴猴腮的下人捏著鼻子,滿臉嫌惡地打量著四周,語氣充滿了刻意的夸張和毫不掩飾的蔑視。
“呸!”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隨從立刻諂媚地接口,聲音拔得更高,
“什么‘少主’?猴三兒,你腦子進水了?現在咱們君家的少主,也就是逸塵少爺當的上!”
他鄙夷地指向石凳上紋絲未動的君硯白,嗤笑道,“一個連靈氣都感應不到的廢物,也配叫少主?簡直是君家天大的恥辱!”
被簇擁在中央的華服青年——君逸塵,聞言臉上露出極為受用的得意笑容。他輕佻地拍了拍那個叫猴三的下人的肩膀,聲音帶著施舍般的愉悅:“說得好!賞!”
得了賞賜的猴三如同打了雞血,更加賣力地叫嚷起來,各種污言穢語、刻薄諷刺如污水般潑向那個沉默的背影。
其他隨從也紛紛起哄,一時間,破敗的小院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嘲笑聲。
君硯白握著書卷的手指,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粗糙的布料在他掌心被攥得死緊,扭曲變形。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桃花眼終于抬起,看向君逸塵。
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仿佛眼前聒噪的不過是一群擾人的蚊蠅。
“有事?”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正是這種無視,這種仿佛他君逸塵根本不值一提的漠然,徹底點燃了君逸塵的怒火。
他臉上的得意瞬間扭曲成猙獰:“又是這樣!君硯白!你天天擺出這副波瀾不驚的死樣子給誰看?真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撕碎你這張臉!”
他向前逼近一步,唾沫幾乎要噴到君硯白臉上,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少主嗎?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你現在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是君家的恥辱!是沐陽城的笑柄!”
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君逸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樂事,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君逸塵那刻意拔高、充滿惡意的笑聲如同淬毒的針,猛地刺破了這方死寂。
他停在君硯白面前,居高臨下,如同審視著腳底的淤泥,故意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欣賞著石凳上少年那微不可查的僵硬:
“你那個高貴的未婚妻,沈家的少主沈昭寧,今天可是親自登門了!陣仗不小呢!”
他頓了頓,滿意地看到君硯白攥著書卷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手背上青筋如虬龍般猙獰暴起。
那脆弱的布料在他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乎要被生生撕裂。
“你知道她來干嘛的嗎?”君逸塵俯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毒蛇吐信,帶著殘忍的快意,
“她是來退婚的!退你這個廢物的婚!哈哈哈!”
他猛地直起身,爆發(fā)出更為刺耳狂狷的大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滑稽的笑話,
“人家沈昭寧,十二歲就結成了筑基!據說前不久還成為了二品丹師!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女!是翱翔九天的鳳凰!你這種貨色,”
他伸出一根手指,幾乎要戳到君硯白的鼻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極致的鄙夷,
“給她提鞋都不配!連舔她鞋底的泥,都嫌你臟了她的仙履!”
“就是就是!”
“沈家小姐那樣的鳳凰,也只有咱們逸塵少主這樣的真龍才配得上!那才是天造地設!”
“廢物就該有廢物的覺悟,乖乖縮在陰溝里等死!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隨從們立刻爆發(fā)出更響亮的、諂媚到令人作嘔的附和與謾罵。
各種污穢不堪、極盡侮辱的言語如同傾盆而下的穢物,交織成一張黏膩惡毒的羞辱之網,劈頭蓋臉地罩向石凳上沉默的少年,試圖將他徹底溺斃在這片惡意的泥沼之中。
君硯白的身體繃緊到了極致。他攥著書卷的手指,因為無法宣泄的滔天怒意和刻骨恥辱而劇烈地顫抖著。
那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瀕臨爆裂的血管,根根虬結凸起,猙獰可怖。
那卷殘破的古籍在他掌心扭曲變形,發(fā)出瀕死的哀鳴,布帛的纖維正在寸寸斷裂。
然而,他的臉,卻如同一張被冰封的面具。
除了緊抿的薄唇因巨大的咬合力而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白,他臉上依舊看不出太大的波瀾。
只有那雙深埋在凌亂發(fā)絲下的墨色眼眸深處,仿佛有來自九幽地獄的冰冷業(yè)火在無聲地、瘋狂地燃燒!
那火焰足以焚毀一切,卻被他死死地囚禁在冰封的軀殼之內,只化為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潭。
君逸塵看著他那副強忍到極致、幾乎要碎裂的模樣,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病態(tài)的快意。
他終于覺得膩味了,如同玩弄一只瀕死的蟲子。
他用一種施舍般的、帶著無盡輕蔑的語氣,隨意地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蒼蠅:
“好了!跟這種垃圾廢話都是浪費口水!趕緊的!”
他對著隨從厲聲呵斥,“把這廢物給我拖起來,弄干凈點!別讓他這副腌臜樣子污了議事廳的地板,臟了家主和貴客的眼!沈小姐的時間金貴得很,可沒工夫等你這種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垃圾!”
隨從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前,粗暴地拉扯著君硯白的胳膊,將他從冰冷的石凳上拽起。
那卷殘破的古籍,“啪嗒”一聲,無力地掉落在骯臟的枯葉堆里,如同他此刻被踐踏的尊嚴。
君家議事廳,氣氛凝重而微妙。
沈家二長老沈淮岳與八長老沈淮陽端坐客位,神色肅然。君家家主君禹澤坐在主位,面色沉凝,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尷尬與憂慮。
當君硯白被那幾個隨從幾乎是推搡著走進議事廳時,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或憐憫,或鄙夷,或探究,如同實質的針,刺在他身上。
沈昭寧的目光也落在了君硯白身上。在這之前,就想著這個男主應該長什么樣子……不過值得肯定的是一定很好看,待看清楚之后,心神也不免一震。
少年挺拔的身姿在月白錦袍的映襯下,即便身處逆境,依舊透著一股不屈的孤傲。
那雙桃花眼抬起的瞬間,縱然眼底冰封,那份驚心動魄的俊美也足以讓任何人心跳漏掉一拍。
這容貌氣度,絕非池中之物,果然不愧是……她心中暗道。
沈家二長老沈淮岳沒有多余的客套,直接開門見山,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君家主,沈、君兩家世代交好,昔年定下婚約本是美事一樁。
然,時移世易,我家昭寧少主,年方十二便已筑基,成就二品丹師,丹道天賦卓絕,前途不可限量。反觀貴府君硯白公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面色蒼白的君硯白,語氣帶著一絲惋惜,但更多的是決絕,
“修為盡失,前路渺茫。此等情形,二人實已天壤之別,婚約已不相匹配。
為免誤了雙方前程,更為了兩家情誼長遠計,我沈家今日,懇請君家應允,解除此婚約。
還望君家主明鑒,玉成此事?!?/p>
此言一出,如同驚雷炸響在議事廳。
君禹澤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雖然早有預料,但被沈家如此直白、帶著修為差距的碾壓之勢當眾提出退婚,這無異于將君家和他這個家主的臉面按在地上摩擦。
他眼角余光瞥向君逸塵那幾乎要笑出來的得意神情,心中更是煩悶。
可形勢比人強,沈昭寧的天賦和沈家的勢力,讓他無法、也不敢強硬拒絕。
他艱難地開口:“二長老所言……唉,此事……”
“呵……”一聲極輕、卻帶著刺骨寒意的冷笑響起,打斷了君禹澤未盡的話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君硯白身上。
只見他原本低垂的頭猛地抬起,周身的氣息陡然變得極其壓抑,如同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
他微微顫抖著,那并非恐懼,而是極致的憤怒被強行禁錮在體內,隨時可能沖破束縛。
他緩緩地轉過身,墨色的眼眸不再是漠然,而是翻涌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風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沈淮岳的臉上。
那眼神,銳利如刀,森寒如冰。
他一字一頓,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千鈞之力,如同從九幽之下擠出的寒冰,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耳中:
“二、長、老……”
“今日這番話……”
“君、某……”
“會、銘、記、于、心!”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鼓面上,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議事廳內落針可聞。
緊接著,一股不屈的傲氣猛然從他瘦削卻挺直的脊梁中爆發(fā)出來,月白色的錦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仿佛承載著他此刻不可一世的決心與滔天的怒焰: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今日你沈家以金丹修為、三品丹師為由,視我如敝履,輕言退婚,折辱于我,折辱于君家!”
“他日……”君硯白的目光掃過沈淮岳,掃過沈昭寧,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決絕,“我君硯白,定會讓你沈家,為今日之舉,后悔莫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交擊般的鏗鏘:
“這婚約,本是兩家先祖情誼所系!你今日輕飄飄一句‘不匹配’,便要毀約棄諾,豈止是毀約?更是將兩家世代情誼,踐踏于腳下!”
“但是!”他猛地踏前一步,氣勢如虹,竟逼得沈淮岳這等強者也下意識地凝神,
“我君硯白,從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你且睜大眼睛看著!”
“終有一日,我會讓你沈家,主動收回今日所說的每一個字!并且……”他死死盯著沈淮岳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詛咒,又如同誓言,“親、自、向、我、賠、罪!”
擲地有聲的話語如同驚雷,在空曠的議事廳內轟然回蕩,余音不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那份不甘的屈辱、被踐踏尊嚴的憤怒、以及破釜沉舟的決絕決心,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狠狠撞在每個人的心頭。
君逸塵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君禹澤眼中閃過震驚和一絲復雜,而沈家兩位長老,臉色也徹底沉了下來,沈擎山眼中更是掠過一絲冰冷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