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晨霧還沒散盡,凝脂香胰鋪的門板就已被伙計們麻利地卸下。秋菊正踮著腳往柜臺最高層擺新到的茉莉香露,瓶身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滾來滾去,映得她鬢邊的絨花愈發(fā)鮮亮。
“秋菊姐,小心點!” 春桃端著銅盆從后院出來,里面盛著剛做好的皂角粉,“昨兒張大戶家的丫鬟來說,要訂二十斤皂角粉做洗衣坊的貨,讓咱們趕緊備貨呢?!?/p>
秋菊回頭笑了笑,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香露瓶。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瓶底與柜臺碰撞的脆響,在這清晨的喧鬧里顯得格外清晰。
“嚇死我了。” 秋菊拍著胸口,“這可是要給京兆尹夫人的特供瓶,要是磕了碰了,咱們半年的工錢都賠不起?!?/p>
陳宇從賬房出來時,正聽見兩人的對話。他走到柜臺前拿起那瓶特供香露,瓶身上雕刻的纏枝蓮紋是他特意請城里最好的刻工做的,比皇家套裝的花紋更繁復幾分?!白屑汓c總是好的?!?他輕聲道,目光掠過門口排隊的人群,心里卻不像表面那般平靜。
自上次趙財旺派人來鬧事被戳穿后,錦繡閣就徹底沒了動靜。這反倒讓陳宇有些不安 —— 趙財旺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會就這么認栽。
“陳掌柜,您看這個?!?賬房先生老李拿著一本賬簿走過來,指著上面的數(shù)字說,“這月的進項比上月翻了一倍,就是城郊的花農(nóng)又來催賬了,說今年的玫瑰價得漲兩成?!?/p>
陳宇接過賬簿翻了翻,眉頭微蹙。花價上漲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從香露走紅,長安城里的花農(nóng)都學精了,知道這玩意兒能賣出高價?!白屗麄兿葋眍I(lǐng)一半的定金,剩下的等這批貨到了再結(jié)?!?他沉吟道,“另外,你去趟城東的琉璃鋪,問問能不能定做一批帶塞子的玻璃瓶,要透光好的?!?/p>
玻璃瓶比瓷瓶更能保存香露的香氣,只是價錢貴了不少。但陳宇知道,要想把生意做進更深的府邸,包裝上也得跟上檔次。
老李剛應聲要走,門口突然來了個穿著青布短打的漢子。那漢子身材高大,眼神卻有些躲閃,手里捧著個黑漆木盒,站在門口躊躇著不肯進來。
“這位客官想買點什么?” 春桃熱情地招呼道。
漢子卻搖搖頭,徑直走到柜臺前,把木盒往陳宇面前一放:“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陳掌柜?!?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人聽見。
陳宇心里一動,示意春桃接過木盒。盒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掛著把小巧的銅鎖。“是誰讓你來的?”
“不知道?!?漢子頭也不抬,“那人給了我一貫錢,只說把盒子送到就行,別的什么都沒說?!?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匆匆,轉(zhuǎn)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周圍的顧客都好奇地看著這一幕,議論聲嗡嗡響起。王婆湊過來看了看木盒:“這啥呀?神神秘秘的?!?/p>
陳宇沒說話,拿起木盒掂量了一下,又晃了晃,里面?zhèn)鱽碛参锱鲎驳妮p響。他示意秋菊拿來鑰匙,打開銅鎖,只見里面鋪著一層紅絨布,放著一錠沉甸甸的金元寶,還有一張折疊的宣紙。
“我的天!” 人群里有人驚呼出聲,“這么大的金元寶!”
陳宇展開宣紙,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幾行字:“訂香露百瓶,需刻纏枝蓮紋,要最濃郁的玫瑰香。價十倍,交貨時再付另一半。三日后酉時,在城西廢棄窯廠交貨,只要一人來?!?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
沒有署名,沒有緣由,只有一筆巨款和一個奇怪的交貨地點。
“這…… 這會不會是陷阱?。俊?秋菊看得臉色發(fā)白,“哪有人買東西這么神秘的,還選在廢棄窯廠交貨?!?/p>
陳宇指尖劃過 “十倍價” 三個字,心里快速盤算著。百瓶香露按市價也就五十貫,十倍就是五百貫,這錠金元寶少說也值百貫,顯然是誠意金。但對方越是大方,他心里就越覺得不對勁 —— 尋常富貴人家就算要保密,也不會用這種方式交易,更不會選在廢棄窯廠那種地方。
“會不會是趙財旺的圈套?” 老李也憂心忡忡地說,“那廝上次沒討到好,說不定想了別的法子害您。”
陳宇沒有立刻回答,拿起金元寶在手里掂了掂。這元寶成色極好,上面還印著官鑄的印記,不像是民間私鑄的。趙財旺雖然有錢,怕是也舍不得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金子來設圈套。
“陳掌柜,要不咱們別接這單子了?” 春桃小聲勸道,“看著就邪乎。”
陳宇卻搖了搖頭。他隱隱覺得,這訂單背后的人絕不是趙財旺那么簡單。而且對方既然能找到他的鋪子,又知道他的名字,顯然是有備而來。就算不接,恐怕也躲不過去。
“接。” 他把金元寶放回盒里,“秋菊,記一下,訂一百瓶玫瑰香露,用最好的料,瓶身上按單子上的要求刻纏枝蓮紋?!?/p>
“可是……” 秋菊還想說什么。
“照做就是?!?陳宇的語氣不容置疑,“另外,準備一百個一模一樣的瓷瓶,刻好花紋后,我要親自檢查。”
眾人見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勸。王婆嘆了口氣:“陳小哥你可得小心,那廢棄窯廠聽說前幾年出過命案,邪乎得很?!?/p>
陳宇點點頭,心里已有了打算。他讓老李把金元寶收好,又叮囑眾人這事不要外傳,然后繼續(xù)招呼客人,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fā)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從接過木盒的那一刻起,一股無形的壓力就籠罩在了心頭。
接下來的三天,陳宇表面上和往常一樣打理生意,暗地里卻格外留意著周圍的動靜。他發(fā)現(xiàn),鋪子附近似乎多了幾個陌生的面孔,有時在對面的茶攤坐著,有時假裝買東西在門口徘徊,眼神總往鋪子里瞟。
“陳掌柜,那些人看著就不像買東西的?!?秋菊偷偷指著對面一個搖著折扇的青衫公子說,“那人都在茶攤坐了兩天了,一口茶都沒喝?!?/p>
陳宇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公子看起來二十多歲,面色白凈,手指修長,不像尋常的市井之徒。他心里隱隱有了些猜測,卻不動聲色地說:“別管他們,咱們做咱們的事?!?/p>
到了第三天傍晚,一百瓶刻好花紋的玫瑰香露已經(jīng)準備好了。陳宇親自檢查每一個瓶子,那些纏枝蓮紋刻得流暢自然,與訂單要求分毫不差。但沒人注意到,他在每個瓶底靠近邊緣的地方,都用細針輕輕刻了個極小的 “宇” 字 —— 這是他特意留的記號,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我去交貨就行。” 陳宇把香露裝進兩個大木箱,用繩子捆好,“你們看好鋪子,我天黑前就回來?!?/p>
“陳掌柜,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老李有些不放心。
“不用?!?陳宇笑了笑,“對方說了只要一人,多去了反倒不好?!?他提起一個木箱試了試重量,又在腰間藏了把短刀 —— 那是劉老三給他打的,刀刃鋒利,方便攜帶。
酉時剛到,陳宇推著獨輪車,載著兩個木箱來到城西的廢棄窯廠。這里果然如王婆所說,荒草叢生,幾座破敗的窯爐歪斜地立在夕陽里,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風穿過窯爐的洞口,發(fā)出嗚嗚的響聲,聽得人心里發(fā)毛。
“有人嗎?” 陳宇揚聲喊道,聲音在空曠的窯廠回蕩。
過了片刻,從最大的一座窯爐后面走出兩個人。為首的是個穿著黑色勁裝的中年男子,面容冷峻,腰間佩著一把長刀,眼神銳利如鷹。他身后跟著個年輕些的,手里提著盞燈籠,正往陳宇這邊照。
“陳掌柜果然守時?!?中年男子開口道,聲音低沉有力。
陳宇注意到,這男子說話時,右手不自覺地按在刀柄上,手指關(guān)節(jié)突出,顯然是常年握刀的人?!柏泿砹耍X呢?”
中年男子示意身后的年輕人去驗貨。那年輕人打開木箱,拿起一瓶香露仔細看了看,又拔開塞子聞了聞,點點頭說:“是正品,花紋也對。”
中年男子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扔給陳宇:“這里面是四百貫的銀票,各大錢莊都能兌?!?/p>
陳宇接過布包,掂量了一下厚度,又抽出一張看了看。銀票的紙張細膩,上面的印章清晰,確實是正規(guī)錢莊的票子。他把布包塞進懷里,心里卻更加警惕 —— 出手如此闊綽,又如此謹慎,絕非凡人。
“可以走了?!?中年男子示意年輕人搬箱子。
陳宇推著獨輪車轉(zhuǎn)身要走,眼角的余光卻瞥見那中年男子腰間的令牌 —— 那令牌是黑色的,上面用黃金鑲嵌著 “東宮” 兩個字,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東宮!
陳宇的心臟猛地一縮,腳步頓住了。他猛地回頭看向那中年男子,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令牌,但那一瞬間的驚鴻一瞥,已經(jīng)足夠讓陳宇確認自己的猜測。
是太子的人!
難怪行事如此神秘,難怪出手如此大方??商訛槭裁匆涿ㄗ鲞@么多香露?還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交易?
無數(shù)個疑問在腦海里翻騰,陳宇卻不敢表露半分。他強壓下心頭的震驚,推著獨輪車快步離開窯廠,直到走出很遠,才敢回頭看一眼。那兩座木箱已經(jīng)被搬進了窯爐后面,再也看不見了。
晚風帶著窯廠的塵土氣息吹過來,陳宇卻覺得渾身冰涼。他知道,自己恐怕是卷入了一個天大的漩渦里。這比對付趙財旺要危險得多 —— 那可是東宮,是儲君所在,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回到鋪子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春桃和秋菊正焦急地在門口張望,見他回來,都松了口氣。
“陳掌柜,您可回來了!” 春桃連忙接過他手里的獨輪車,“我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呢?!?/p>
陳宇勉強笑了笑,沒說話,徑直走進賬房。他把銀票交給老李收好,又讓眾人早點關(guān)店休息,自己卻坐在燈下,對著那瓶刻著纏枝蓮紋的香露發(fā)呆。
瓶底那個小小的 “宇” 字,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他不知道這個記號將來會不會有用,但至少現(xiàn)在,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賬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上。曾經(jīng)讓他充滿成就感的數(shù)字,此刻看起來卻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陷阱。
他拿起那瓶特供的茉莉香露,放在鼻尖輕嗅。清冽的香氣卻驅(qū)不散心頭的陰霾。太子定做這么多香露,到底想用來做什么?是送給某位重要的人物?還是有別的更隱秘的用途?
陳宇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心里清楚,從接下訂單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只專心做生意的日子了。他必須盡快弄清楚太子的目的,否則就只能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他想起了張毅,想起了京兆尹府?;蛟S,可以從這些地方打探些消息?但他又怕打草驚蛇,引來更大的麻煩。
夜色越來越深,鋪子里的燈一盞盞熄滅,只剩下賬房的燈還亮著。陳宇坐在燈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噠噠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從明天起,他不僅要打理生意,還要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觀察著長安城里的每一絲風吹草動。這場由神秘訂單引發(fā)的風波,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jīng)身處漩渦的中心,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窗外的月光漸漸西斜,照亮了瓶底那個小小的 “宇” 字,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他,無論前路多么兇險,都要守住自己的底線,留下自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