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享受了幾日“口?!敝?,我不得不收拾起我那被阿娘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c胃和懶筋,重新回到了規(guī)矩森嚴(yán)的蕭府。
回府的第一感覺,似乎有些不同以往。具體說不上來,但府里的氣氛好像比之前更沉凝了些。下人們走路依舊悄無聲息,但眉宇間似乎多了幾分謹(jǐn)慎和小心翼翼。連廊下掛著的畫眉鳥,叫聲都不如往日那般清脆歡快了。
王夫子的課依舊枯燥,練武場上的操練依舊辛苦,耶律斜軫那廝偶爾路過時的嘲笑依舊討厭。但所有這些熟悉的“折磨”之外,一種無形的、低氣壓的緊張感,像初秋的薄霧一樣,悄無聲息地彌漫在蕭府的每一個角落。
起初我并沒太在意,只當(dāng)是自己離家?guī)滋觳贿m應(yīng)。直到某天下午,我偷懶躲到花園假山后,準(zhǔn)備啃完最后一塊從家?guī)淼睦婊ㄋ謺r,聽到了兩個小丫鬟躲在另一邊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昨兒個宮里又……”一個聲音帶著懼意,壓得極低。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另一個聲音急忙打斷,“我也是聽我那個在宮里當(dāng)差的表舅的連襟的鄰居說的……就因為奉茶時手抖了一下,濺出來幾滴,就被……就被……”后面的話變成了氣聲,但我隱約聽到了“杖斃”兩個字。
我啃點心的動作頓住了,豎起耳朵想聽得更仔細(xì)些。
“這都第幾個了……陛下他……”小丫鬟的聲音帶著哭腔,“不是說陛下只是近來龍體欠安,心情郁結(jié)嗎?怎么……”
“什么龍體欠安!那是……”另一個聲音更低了,幾乎像是在耳語,“……是喝多了……拿人撒氣呢!近身伺候的,哪個不是提心吊膽,朝不保夕……聽說懷州行宮那邊,晚上都能聽見……”
一陣風(fēng)吹過,假山竹葉沙沙作響,蓋住了她們后面的話。
等我再探頭去看時,那兩個小丫鬟已經(jīng)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沒了影。
我捏著半塊梨花酥,愣在原地,心里一陣發(fā)毛。
陛下?遼穆宗耶律璟?那個在我印象里只存在于大人口中、遙遠(yuǎn)而模糊的皇帝?他……很可怕嗎?
“杖斃”、“拿人撒氣”、“朝不保夕”……這些詞像小蟲子一樣鉆進(jìn)我的腦子,讓我背后涼颼颼的。我想起在家時,似乎也隱約聽到爹娘壓低聲音討論過“陛下近來脾氣越發(fā)難以捉摸”、“懷州那邊不太平”之類的話,當(dāng)時我沒往心里去,現(xiàn)在卻和丫鬟們的話對上了。
原來……那些可怕的傳言,離我并不遙遠(yuǎn)。
接下來的幾天,我變得格外留意周圍的動靜。
我發(fā)現(xiàn),蕭思溫大人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即使回來了,也常常直接鉆進(jìn)書房,那里的燈火每每亮至深夜。他眉頭鎖得更緊,臉上的疲憊之色難以掩飾。
蕭夫人依舊爽朗愛笑,但笑容底下,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她往書房送參湯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
府里來往的官員似乎也多了起來,他們與蕭大人在書房閉門交談時,神色大多凝重。我甚至有一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韓德讓和我爹韓匡嗣一同從書房出來,兩人都是面色沉郁,低聲交談著什么,看見我過來,立刻停止了話頭。
連耶律斜軫那家伙,來府里找蕭大人回話時,臉上那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都收斂了不少,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沉肅。
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我這才明白,那晚家宴上,爹說的“福分”,恐怕不僅僅指婚姻前程,更是指在即將可能到來的風(fēng)波中,能否平安度日的“運氣”。
這認(rèn)知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我一直覺得那些朝堂大事、帝王心術(shù)離我很遠(yuǎn),我只需要操心我的課業(yè)、我的點心和我的話本就好??涩F(xiàn)在,可怕的陰影似乎正逐漸逼近,連蕭府這樣的高門大戶,都無法全然置身事外。
某天,我一個沒留意,打翻了蕭夫人賞賜的一套新茶具中的一只杯子??粗厣纤さ梅鬯榈拇善?,我還沒怎么樣,旁邊伺候的一個小丫鬟卻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
“奴婢該死!奴婢沒伺候好!求姑娘恕罪!求姑娘千萬別告訴夫人!”她磕頭如搗蒜,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我被她這過激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趕緊拉她:“快起來快起來!不過是個杯子,碎了就碎了,我跟夫人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碎的,不怪你!”
那小丫鬟卻哭得更兇了,死活不肯起來,像是即將大禍臨頭。
我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想起之前聽到的謠言,下意識地想開個玩笑緩解一下氣氛,便故意板起臉,壓低聲音嚇唬她:“快別哭了!再哭,再哭我就真告訴夫人,讓她把你送進(jìn)宮里去伺候陛下!”
我本意是想說“送去干最辛苦的活兒”,但話到嘴邊,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伺候陛下”。
此言一出,仿佛按下了什么可怕的開關(guān)。
那小丫鬟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像是聽到了世間最恐怖的詛咒。她“哇”地一聲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聲,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求饒:“不要!姑娘饒命!奴婢不去!死也不去!求求您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要背過氣去,把我徹底給哭懵了。
我只是開個玩笑?。≈劣趩??!宮里難道是龍?zhí)痘⒀ú怀???/p>
最后還是聞聲趕來的管事嬤嬤把人連哄帶勸地帶走了,臨走前看我的眼神頗為不贊同:“韓姑娘,有些話,可說不得?!?/p>
我看著那小丫鬟被攙扶下去時還在不斷抽噎、驚魂未定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對“陛下”這兩個字,產(chǎn)生了實實在在的、冰冷的恐懼。
原來,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原來,進(jìn)宮伺候,在有些人眼里,竟比死還可怕。
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
白天我還能強裝鎮(zhèn)定,插科打諢,但到了晚上,獨自躺在黑暗中,那些聽來的只言片語就開始在我腦子里無限循環(huán)。
“杖斃”、“撒氣”、“朝不保夕”、“懷州行宮夜半哭聲”……還有那小丫鬟絕望恐懼的眼神……
我越想越怕,用被子蒙住頭,卻總覺得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盯著我。風(fēng)吹過窗欞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凄厲的哭嚎。
連續(xù)兩晚,我都從噩夢中驚醒。
第一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一個看不清面容、渾身散發(fā)著酒氣和暴戾氣息的男人奉茶,手一抖,茶水潑了出來,那男人勃然大怒,抽出刀就向我砍來……我尖叫著嚇醒了,渾身冷汗淋漓。
第二晚,我夢見蕭府被包圍了,很多穿著盔甲、面目模糊的士兵沖進(jìn)來,見人就抓,我想跑卻怎么也跑不動,回頭看見蕭燕燕也被抓住了,她對我喊:“沫沫姐姐快跑!”……我又嚇醒了,心跳得像擂鼓。
第三晚,我實在受不了了。
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我覺得每一道陰影里都藏著吃人的妖怪。我抱著枕頭,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門,做賊似的摸到了蕭燕燕的房外。
猶豫了半天,我還是輕輕敲了敲她的窗戶,帶著哭腔小聲喊:“燕燕……燕燕你睡了嗎?我……我害怕……”
窗戶很快從里面打開了一條縫,露出蕭燕燕睡眼惺忪卻帶著關(guān)切的小臉:“沫沫姐姐?怎么了?”
“我……我能跟你一起睡嗎?”我可憐巴巴地問,“我做噩夢了……好可怕……”
蕭燕燕愣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地打開窗戶:“快進(jìn)來吧,外面涼?!?/p>
我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哧溜鉆了進(jìn)去,飛快地爬上她的床,鉆進(jìn)溫暖的被窩,緊緊挨著她,這才感覺稍微安心了一點。
蕭燕燕的床鋪帶著淡淡的、好聞的皂角清香,和她身上一樣。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像個小大人似的安慰我:“別怕別怕,夢都是假的。”
“可是……可是那些傳言……”我吸著鼻子,把聽到的謠言和我的噩夢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她。
蕭燕燕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的呼吸也微微繃緊了。
看來,她也并非全然不知。
“燕燕,你說……陛下真的那么可怕嗎?宮里真的那么危險嗎?我們……我們會不會有一天也……”我越說越害怕,聲音都帶上了顫音。
蕭燕燕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很認(rèn)真地說:“我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如何。但是,爹爹和娘親會保護我們的。德讓哥哥……他們也會想辦法的?!?/p>
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鎮(zhèn)定,但這并不能完全驅(qū)散我的恐懼。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笔捬嘌嗟恼Z氣忽然堅定起來,“爹爹常說,遇事慌亂最是無用。害怕解決不了問題?!?/p>
話雖這么說,但我們倆其實都睡不著了,并排躺著,望著帳頂,各懷心事。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蔓延。
第二天,我們倆都頂著一對淡淡的黑眼圈去給蕭夫人請安。
蕭夫人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我們狀態(tài)不對,細(xì)問之下,我便支支吾吾地把我的害怕和聽到的謠言說了出來,當(dāng)然,省略了我嚇唬丫鬟那段。
蕭夫人聽完,沒有立刻說話。她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在我們倆緊張的小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明媚眼眸,此刻顯得格外深邃。
她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責(zé)備我們胡思亂想,也沒有刻意否認(rèn)那些傳言,而是朝我們招招手:“過來,坐到我身邊來。”
我們倆乖乖地湊過去,一左一右挨著她坐下。
蕭夫人攬住我們的肩膀,她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她望著窗外湛藍(lán)的天空,聲音舒緩而沉穩(wěn),帶著草原兒女特有的豁達(dá)和力量:
“孩子們,你們聽說過草原上的狼嗎?”
我和燕燕對視一眼,不知道夫人為什么突然說起狼,但還是點了點頭。
“草原上的狼,兇不兇?”蕭夫人問。
“兇!”我立刻回答,想起阿猛的祖宗們,“它們會吃小羊羔!”
“是啊,狼很兇。”蕭夫人點點頭,“它們呲著獠牙,瞪著綠油油的眼睛,在黑夜里嚎叫,聽起來確實很嚇人。草原上的人,沒有不怕狼的。”
她的描述讓我又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傳言,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但是,”蕭夫人話鋒一轉(zhuǎn),低頭看著我們,眼神亮晶晶的,“你們見哪個草原上的獵人,會因為害怕狼,就不敢出門放牧,不敢騎馬射箭了?”
我們搖了搖頭。
“因為獵人們知道,狼再兇,也不過是畜生?!笔挿蛉说穆曇魩е环N撫慰人心的力量,“獵人手里有弓,有箭,有套馬桿,有獵刀,還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jīng)驗和勇氣?!?/p>
“狼會呲牙,獵人就知道要握緊弓箭;狼會嚎叫,獵人就知道它們可能在召喚同伴,要更加警惕;狼會偷襲,獵人就知道要守好羊圈,點燃篝火?!?/p>
“可怕的不是狼有多兇,而是被嚇破了膽,連弓箭都不敢拿,連馬背都不敢上。”她輕輕拍了拍我們的背,“只要手里的弓夠硬,心里的膽氣夠足,狼來了,也不過是多一張皮子,多一頓肉食?!?/p>
蕭夫人說著,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從容和自信:“這世道啊,有時候就像那草原,總有刮風(fēng)下雨,總有豺狼虎豹。但咱們不能先自己嚇唬自己,亂了陣腳。咱們得自己手里有弓,心里有底。”
“你們爹爹,你們兄長,還有這府里府外許多的人,他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在打磨手里的弓,在擦亮心里的底。咱們要做的,不是躲在角落里害怕,而是該讀書讀書,該練武練武,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不給他們添亂,這就是咱們的‘弓’?!?/p>
她看著我們:“明白了嗎?”
我和燕燕似懂非懂,但夫人溫暖的手和堅定的話語,像一道陽光,驅(qū)散了我們心中的部分陰霾。那些可怕的謠言似乎還在,但好像……沒那么讓人窒息了。
“嗯!”我們倆用力地點了點頭。
雖然恐懼不會立刻消失,但蕭夫人的話像一顆種子,在我們心里埋下了一份勇氣和底氣。
那天晚上,我依舊做了夢。但夢里不再是無助的逃跑和可怕的追殺。我夢見自己站在遼闊的草原上,手里握著一張沉甸甸的弓,雖然拉起來還很費力,但我知道,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能拉開它,射向任何朝我呲牙的豺狼。
而蕭府書房的那盞燈,依舊每夜都亮到很久很久。
我知道,大人們正在為我們,也為這府邸的安寧,打磨著他們手中更強大、更堅韌的“弓”。
風(fēng)波或許將至,但至少此刻,我們并非毫無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