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苑大營經(jīng)歷了“身心重創(chuàng)”(主要是心靈和額頭)之后,我無比渴望回到溫暖舒適、沒有魔鬼教官和討厭鬼耶律驍云的韓府,享受幾天真正的、純粹的、不帶任何訓(xùn)練目的的“休沐”。
所謂休沐,顧名思義,就是休息和沐浴。但在我們韓家,尤其是在我韓沫沫這里,它主要意味著——睡到日上三竿!以及,狂吃我阿娘做的點心!吃到肚皮滾圓!吃到地老天荒!
于是,當(dāng)蕭府準假的這一天終于來臨時,我?guī)缀跏遣戎L(fēng)火輪(如果我有的話)沖回了家。一進門,連我那威嚴的爹都還沒來得及拜見,就先一頭扎進廚房,抱著我阿娘柔軟的胳膊開始嗷嗷待哺,像只終于找到娘親的小羊羔。
“阿娘!我想死你了!更想死你的梨花酥了!蕭府的廚子雖然也好,但就是沒有阿娘你做的那股子……家的味道!那是愛的味道!”我把臉在她柔軟的衣袖上蹭啊蹭,努力擠出兩滴思念的淚水(雖然主要是思念點心)。
阿娘被我蹭得笑個不停,手里還拿著鍋鏟就點我的額頭:“哎喲喂,我的小祖宗,這才去了幾天,瞧著下巴都尖了!是不是在蕭府沒吃好?練功太辛苦?快讓阿娘看看!”她放下鍋鏟,捧著我的臉仔細端詳,眼睛里滿是心疼。
忽然,她注意到我額頭上那個還沒完全消退的、淡淡的紅印子(那日軍營“自殘”的勛章),頓時心疼壞了,手指輕輕碰了碰:“這又是怎么弄的?磕著了?還是練功傷著了?蕭府的人也真是,怎么不知道看著點……瞧瞧,這細皮嫩肉的……”
我哪敢說是自己用弓弦彈的?那太丟人了!簡直可以列入我人生蠢事排行榜前三!只好含糊其辭,眼神飄忽:“沒事沒事,不小心碰了一下,早就不疼了!真的!阿娘,梨花酥呢?我最想吃那個!夢里都在流口水!”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用我最渴望的眼神望著她。
成功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心滿意足地捧著一碟剛出爐、酥得掉渣、甜而不膩、散發(fā)著濃濃母愛光輝的梨花酥,窩在我熟悉的、軟得像云朵的榻上,感覺人生終于又圓滿了,世界又充滿了光彩!
還是家里好??!沒有王夫子的戒尺,沒有蕭大人的低氣壓,沒有耶律驍云的嘲笑,最重要的是——沒有我哥韓德讓那種能凍死人的、堪比《孫子兵法》注釋的教學(xué)模式!我就是韓府唯一的寶?。m然可能是個淘氣的寶)
我一邊幸福地啃著梨花酥,一邊聽著阿娘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里的瑣事,感覺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爹最近公務(wù)似乎挺順心,回來得都早了,臉色也好了不少;二姐了了又閉門寫她的新話本了,神神秘秘的,誰也不讓看;大姐炎炎前幾日捎信回來,說是在邊關(guān)一切都好,還立了點小功,上司很賞識她……
聽到大姐的消息,我啃點心的動作慢了下來。大姐韓炎炎,是我們家的一個傳奇,也是我爹娘心頭一份沉甸甸的牽掛。她不像一般閨閣女子,從小便喜歡舞槍弄棒,性子比男孩子還烈,拳頭比石頭還硬。后來更是執(zhí)意從軍,去了那苦寒的邊關(guān),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信也寫得跟軍報一樣簡潔,通常只有“安好,勿念”以及一些讓我看得云里霧里的邊關(guān)風(fēng)物描述。
我印象里,大姐上次回來,還是年前的事。她風(fēng)塵仆仆,皮膚曬成了小麥色,眼神比以前更銳利,像鷹隼一樣。她看著我們這些留在家里的妹妹,總是抿著嘴,偶爾會蹦出一兩句“心要硬,別總想著玩”、“韓家的女兒,不比別人差”之類讓我似懂非懂的話。她送我禮物,也從來不是珠花胭脂,而是一根打磨光滑、可以用來防身的短棍,或者一塊沉甸甸、據(jù)說能鍛煉臂力的鐵疙瘩。 我想象著她在邊關(guān)馳騁沙場、金戈鐵馬的英姿,心里又是羨慕又是佩服,但更多的是心疼。那邊關(guān)風(fēng)吹日曬,刀劍無眼的,哪有家里舒服?也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傷。
“沫沫?沫沫!”阿娘的聲音把我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瞧你這餓死鬼投胎的樣兒!跟幾輩子沒吃過飯似的!”
我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就這么一會兒功夫,一碟子梨花酥已經(jīng)被我消滅了大半。主要是太好吃,家的味道太誘人,一不小心就吃猛了。
結(jié)果,樂極生悲。老祖宗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最后一口酥餅塞得太急,又干又酥的碎屑猛地嗆進了喉嚨眼!卡得我不上不下!
“咳咳咳!唔……呃……”我頓時噎住了,捶著胸口,臉憋得通紅,眼淚都飆出來了,形象全無。
阿娘嚇壞了,趕緊給我拍背倒水:“哎喲!叫你慢點慢點!怎么就不聽!快喝口水順順!這孩子,真是……”
我灌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才把那口要命的、甜蜜的負擔(dān)咽下去,嗆得直翻白眼,半天緩不過勁兒,像只離水的魚。
正好這時,我爹韓匡嗣下朝回來了,一身官袍還未換下,一進花廳就看到我這副捶胸頓足、眼淚汪汪的狼狽模樣,頓時皺緊了眉頭,那表情就跟看到什么有礙觀瞻的東西一樣。
“成何體統(tǒng)!”他聲音沉肅,自帶威嚴,“多大的人了,吃個東西還能噎著!在蕭府學(xué)的規(guī)矩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這般毛躁,將來如何是好!”在我爹面前,我永遠是那只慫包小鵪鶉,剛剛的愜意瞬間飛走了。
阿娘忙打圓場,把我護在身后:“好了好了,孩子剛回來,這不是想著你娘的手藝了嘛,一時高興。沫沫,快給你爹見禮。”
我趕緊爬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聲音還帶著點嗆咳后的沙?。骸暗貋砹?。”
我爹哼了一聲,到底沒再多說什么,只是目光在我額頭上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紅印子上停留了一瞬,眉頭似乎又皺緊了些,但最終也沒問出口,只是揮揮手讓我起來。
晚膳時分,算是小型的家宴。之所以是小型,因為大姐遠在邊關(guān),四哥韓德讓據(jù)說又被公務(wù)絆住了(我暗暗松了口氣,暫時不用面對他),五哥韓德威在軍營當(dāng)值未歸。桌上只有爹、阿娘、二姐了了和我。
飯菜極其豐盛,幾乎全是我愛吃的。阿娘不停地給我夾菜,紅燒肉、清蒸魚、嫩筍炒肉片……恨不得把我這些天“瘦掉”的肉一下子全補回來。我吃得頭都不抬,幸福感再次爆棚,暫時忘掉了剛才的窘迫。
二姐了了依舊是那副清冷安靜的模樣,吃飯的動作優(yōu)雅得像是畫里的人,細嚼慢咽,悄無聲息,偶爾抬眼看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嘴角會彎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爹的心情似乎也不錯,喝了幾杯酒,話比平時多了些。先是問了我?guī)拙湓谑捀恼n業(yè)和規(guī)矩,我含糊地應(yīng)付了過去(主要突出表現(xiàn)了蕭夫人的和藹可親和王夫子的學(xué)識淵博,至于練武場的慘狀和夜探后花園的壯舉則自動屏蔽)。
然后,話題不知怎么,就慢慢轉(zhuǎn)到了我們姐妹三人身上。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微妙。
爹抿了一口酒,看著阿娘,語氣帶著些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孩子們都這么大了。眼看著,也都到了該考慮終身大事的時候了。”他說話時,目光在我們?nèi)齻€女兒身上掃過。
我心里“咯噔”一下,啃雞腿的動作頓住了。終身大事?這話題有點超綱??!我還??!我還想吃幾年阿娘做的點心呢!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手里的雞腿,仿佛它是我的護身符。
阿娘也嘆了口氣,眼神有些復(fù)雜,看向了虛空,仿佛能看到遠在邊關(guān)的大姐:“是啊,炎炎在邊關(guān),一年到頭見不著人,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一個女孩子家,在那男人堆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她那性子,又烈又倔,真是愁人。”
爹點點頭,沉吟道,語氣里帶著難得的凝重:“炎炎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剛烈要強,寧折不彎。尋常男子怕是降不住她,也配不上她。她的姻緣,怕是難覓?!彼D了頓,似乎在仔細斟酌用詞,“需得尋一個……真正能與之并肩、理解她、包容她,甚至能讓她心悅誠服的男子才行。此事,急不得,也強求不得,或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和緣分了?!?/p>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覺得爹說得有道理。大姐那樣的女子,就像天上的鷹,海東青!怎么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呢?她值得最好的,也值得最懂她的。只是,這樣的男子,真的存在嗎?我腦子里閃過話本里那些英雄形象,又覺得似乎都配不上我大姐。
阿娘點點頭,又看向安靜吃飯的了了,眼神柔和了些:“了了倒是讓我省心些。文靜懂事,才華也好,心里有主意?!彼D了頓,像是想起什么,“前幾日,耿夫人過來走動,還特意提起了了,夸她蕙質(zhì)蘭心,畫的蘭草頗有靈氣,寫的詩文也別具一格。耿家……倒是門好親?!?/p>
耿家?我記得,耿家也是幽州有名的漢官世家,與我家素有往來。耿紹紀哥哥我好像見過幾次,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長得也白凈,說話輕聲細語,跟二姐站在一起,倒是挺像畫里走出來的才子佳人,賞心悅目。
我偷偷瞄了二姐一眼。她依舊安靜地吃著飯,細嚼慢咽,仿佛爹娘討論的不是她的終身大事一般。只是握著筷子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緊了些,眼神低垂著,看不清情緒,像一潭深水。
爹“嗯”了一聲,對耿家的評價似乎還算滿意,語氣緩和了些:“耿家門風(fēng)清正,紹紀那孩子我也見過幾次,謙遜有禮,學(xué)業(yè)扎實,不是那等輕浮子弟,將來前程應(yīng)當(dāng)不錯。若是了了……”他看了一眼了了,“倒也不算委屈?!?/p>
這時,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那眼神像是探照燈一樣,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我心里正為二姐可能有的好歸宿感到高興(雖然覺得耿家哥哥似乎有點悶,配二姐這清冷性子好像還行?),冷不防被我爹盯住,頓時脊背一僵,嘴里的雞腿肉都不香了,感覺像是被推上了秤,正在被評估斤兩。
“至于沫沫你……”我爹頓了頓,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嗯……有待雕琢的璞玉(或者說,需要大力整修的頑石?)。
我立刻坐直身體,努力做出最乖巧聽話、最“我很懂事”的表情,雖然嘴角可能還沾著油漬。
我爹似乎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復(fù)雜,帶著點無奈,又有點難以言喻的謹慎:“你嘛……性子跳脫,疏懶成性,學(xué)問武功都沒個樣子……好在,心思還算純善,也沒什么壞心眼。”
我:“……”爹,您這到底是夸我還是損我?我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呢?前面是暴擊,后面勉強算個安慰獎?
他繼續(xù)道,語氣加重了些:“你如今在蕭府,跟著蕭夫人和蕭三小姐,已是極大的造化,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蕭家門第顯赫,蕭大人更是國之柱石,深得陛下信重……”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變得更深了些,“蕭家?guī)孜还?,亦是年輕有為……將來……終究……還是要看你自己的福分了?!?/p>
福分?公子?
我眨巴著眼睛,腦子里第一時間冒出來的,竟然是蕭府小廚房里那香噴噴的烤羊腿、阿娘做的梨花酥、幽州城里各種我沒吃過的好吃的……還有蕭嬸嬸爽朗的笑聲和燕燕有趣的鬼臉。
我脫口而出,帶著十二分的真誠和期待:“福分?是口福嗎?蕭府的烤羊腿確實特別好吃!蕭家公子……難道他們府上還有更好吃的點心鋪子?阿娘,比您做的還好吃一點點……呃,就一點點!真的就一點點!”我趕緊找補,伸出小拇指比劃了一下,生怕傷了阿娘的心。
飯桌上瞬間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落針可聞。
阿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湯勺差點掉進碗里。
二姐了了終于抬起了頭,看著我,那雙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閃過一絲……無語?還有一絲極淡的、類似“這傻子沒救了”的憐憫?
我爹的臉肉眼可見地黑了一下,額角似乎有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吃你的飯!”語氣里充滿了無力感。
我縮了縮脖子,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低頭繼續(xù)啃我的雞腿。難道我說錯什么了嗎?在蕭府有好吃好喝的,不就是口福嗎?不然還能是什么福?總不能是眼福吧?看耶律驍云耍帥?還是看我哥冷臉?那算什么福氣!明明是折磨!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只剩下我啃雞腿的細微聲音。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一直安靜的二姐了了,在聽到父親那句“要看福分”以及我那番“口?!闭撝螅罩曜拥氖謴氐淄A讼聛?。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爹娘,只是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變得有些幽深,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沿上輕輕劃動著,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極其重要、關(guān)乎未來的事情。
她那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罕見地出現(xiàn)了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神情——有一絲了然,有一絲譏誚,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冰冷的決絕?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fù)了平時的淡漠,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二姐她……好像聽懂爹的意思了?而且,她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無謂?那眼神,有點嚇人啊。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這頓家宴,最終在我爹的郁悶、我阿娘的無奈、我的懵懂和二姐的沉默中結(jié)束了。桌上的美食似乎都失去了一些味道。
回到自己久違的、帶著陽光味道的閨房,躺在柔軟的被褥里,我還在琢磨著晚上爹說的話。
福分?不是口福?還提到了蕭家公子?
我想起爹提到大姐時說的“并肩”、“理解”、“包容”,提到二姐時說的“門風(fēng)清正”、“前程不錯”,提到我時說的“蕭家門第”、“公子”、“造化”、“福分”……
一個個詞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像找不到頭的毛線團。漸漸地,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心里開始發(fā)涼。
爹說的“福分”,好像指的是……那種能嫁入像蕭家那樣高門的……運氣?就像話本里寫的,家族聯(lián)姻那種?
可是……蕭家公子?可是燕燕也沒有哥哥啊,哪來的蕭家公子?
一頭還沒想清楚,另一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如果……聯(lián)姻是不可避免的家族命運,那我現(xiàn)在嗑的CP……韓德讓和蕭燕燕……豈不是更艱難?他們一個漢臣之子,一個后族貴女,中間隔著的東西恐怕更多!萬一我爹的謀劃成功了,蕭家真的和我們韓家聯(lián)姻了,但那對象不是他們倆,豈不是更亂套?
不行!絕對不行!
我嗑的CP(雖然目前是事業(yè)局),必須純潔!不能被這些復(fù)雜的聯(lián)姻計劃污染!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是有共同語言(兵法)的!他們是靈魂伴侶(學(xué)術(shù)上的)!
一股莫名的使命感再次油然而生!我決定了,回到蕭府后,我要更加密切地觀察!不僅要嗑糖,還要守護我的CP!絕不能讓世俗的聯(lián)姻破壞了這份(可能的)美好!我要為他們的愛情(?)事業(yè)(!)保駕護航!至于那個聽起來就很悶的蕭家公子……嗯,以后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定有轉(zhuǎn)機呢!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兒為自己可能黯淡的“聯(lián)姻”未來擔(dān)憂,一會兒又為我那前途未卜的CP操心,只覺得小小年紀,承受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重擔(dān)。而我那沒心沒肺的睡眠,第一次離家出走了。
而隔壁房間里,二姐韓了了房中的燈,也亮了很久很久。窗紙上映出她執(zhí)筆書寫的剪影,沉靜,卻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足以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