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房的清晨,總是彌漫著一股陳年墨錠和干燥紙張混合的獨特氣味。蘇錦兒早早便到了,低眉順眼地站在下首,聽著掌事太監(jiān)例行公事的訓話,無非是些“謹言慎行”、“莫論是非”、“按規(guī)辦事”的老生常談。
她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鞋尖上,心思卻已飛到了別處。昨日送出的銀錢,此刻應(yīng)已到了母親手中吧?不知是否夠請個好些的大夫看看父親的腿……
“蘇錦兒!”掌事太監(jiān)提高了聲調(diào)。
錦書一個激靈,立刻抬頭應(yīng)道:“奴婢在?!?/p>
“今日你去西六宮那邊送,各處的信件都分揀好了,仔細些,別送錯了地方,惹主子們不快?!闭剖绿O(jiān)將一疊厚薄不一的信函遞給她,眼神里帶著慣有的審視。
“是,奴婢明白?!彼p手接過,觸手便知其中分量。最上面幾封是給幾位得寵嬪妃的,信封精美,甚至熏了淡香;下面則多是普通宮人或低位嬪妃的,紙質(zhì)粗糙,字跡也潦草。
她將信件小心納入袖袋,行禮后退出了信使房。
西六宮范圍頗大,包括了林才人所居的偏僻院落。錦書規(guī)劃著路線,決定將最遠的林才人處放在最后,或許能多說兩句話。
一路無話。她熟練地穿梭于宮巷之間,將一封封家書遞到各宮守門太監(jiān)或大宮女手中,換來或矜持的點頭、或漫不經(jīng)心的揮手、或偶爾一聲極輕的“有勞”。她臉上始終掛著謙卑得體的淺笑,不多言一句,不多看一眼。
直至午后,她才拐進那條通往林才人住所的、少有人行的冷清宮道。這里的空氣似乎都更凝滯些,連鳥鳴聲都稀疏了不少。
院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只見林婉如一襲素衣,正坐在院中那棵半枯的海棠樹下,面前擺著一方矮幾,幾上鋪著紙墨,她卻并未書寫,只是望著遠處斑駁的宮墻出神。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顯得愈發(fā)寂寥。
“才人。”錦書輕聲喚道。
林婉如回過神,見是她,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是你來了?!彼鹕碛^來,目光落在錦書袖中的布袋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期待。
錦書將她的家信和一包新墨錠取出遞過去:“今日有您的信,還有您上次要的墨?!?/p>
“多謝。”林婉如接過,指尖在那封薄薄的家信上摩挲了一下,并未立刻拆開,而是先小心地將墨錠收好。家族敗落后,還能記得給她送些筆墨用度的舊人,已然不多了。
“才人近日可好?”錦書慣例地問候一句,目光掃過矮幾,見紙上只寥寥寫了幾個字,似乎心神不寧。
林婉如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輕輕嘆了口氣:“不過是虛度時日罷了。”她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錦書,你常在各處走動,可曾聽聞……近日前朝是否有什么風聲?”
錦書心中微微一凜。林才人雖失勢,但敏銳仍在。她想起昨日路過一處宮苑時,隱約聽到兩個小太監(jiān)嘀咕著什么“御史”、“奏本”、“大將軍”之類的零碎詞句,當時并未在意。
她謹慎地答道:“奴婢人微言輕,只是送信跑腿,哪里能聽到前朝的大事。只是……似乎各宮走動比往日更頻繁了些,尤其是麗景宮那邊。”麗景宮住著目前風頭正盛的張婕妤,其父在朝中權(quán)勢正盛。
林婉如的眉頭輕輕蹙起,喃喃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她沒再往下說,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憂思。
錦書知趣地不再多問。沉默片刻,林婉如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個極小的、用普通油紙包著的物件,飛快地塞入錦書手中。
“這……”錦書一怔。
“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林婉如聲音極輕,幾乎如同耳語,“只是我閑來無事做的幾枚書簽,用的就是舊年的干花和廢紙。你若得空出宮,或是遇到相熟的書局伙計,煩請幫我問問,可能換幾文錢?”
錦書捏了捏那油紙包,確實輕薄。但她立刻明白,這絕非簡單的“書簽”。林才人何等心性,若非實在窘迫,絕不會開口讓她一個信使去變賣這些小物件換錢。這恐怕是她最后一點維持體面的方式了。
“才人放心,”錦書將油紙包仔細收好,低聲道,“奴婢認得宮外一家小書鋪的伙計,人還算老實,下次輪休便替您問問。”
林婉如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和不易察覺的窘迫,低聲道:“有勞了?!?/p>
又閑話兩句,錦書便告辭出來。走出那冷清的院落,袖中的那個油紙包仿佛帶著溫度,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那是才女的傲骨被現(xiàn)實碾磨后,不得已的委曲求全。
她深吸一口微涼的空氣,正準備快步離開,卻在拐過宮墻一角時,險些與人撞個滿懷。
一股淡淡的松墨氣息撲面而來。
她慌忙后退一步抬頭,竟又是那位宮廷畫師——顧懷舟。
他似乎剛從某處作畫歸來,手中提著畫箱,依舊是那副疏離冷淡的模樣。見到她,他腳步微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認出了這個上次驚擾他作畫的小信使。
這一次,他竟主動開了口,聲音清冽如泉:“你常來這邊?”
錦書心下詫異,面上仍保持恭謹:“回畫師大人,奴婢負責遞送西六宮的信件?!?/p>
顧懷舟的視線掠過她,似乎望了一眼林才人院落的方向,眼神里有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錦書以為是錯覺。
“此地偏僻,少來為妙。”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不等錦書回應(yīng),便微微頷首,提著畫箱與她錯身而過,靛藍色的衣角在風中輕輕拂動,很快消失在宮巷深處。
錦書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少來為妙?
他是在提醒她什么?還是僅僅一句隨口的告誡?
這位冷面畫師,似乎并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
她捏了捏袖中那包小小的“書簽”,又回想了一下顧懷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心中第一次對這座沉寂的宮殿,生出了一種模糊不清的警惕。
風起于青萍之末。這深宮之下的暗流,似乎正在悄然涌動。而她這個小小的信使,已然站在了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