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風(fēng),似乎永遠都帶著一股洗不掉的陳舊氣息,混合著宮墻的潮氣、檀香的余燼,還有那些無人細聞的、各式各樣的愁緒。
蘇錦兒低著頭,腳步又快又輕,像貓兒一樣掠過一道又一道朱紅的高墻。她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青灰色宮裝,幾乎是這深宮背景里最不起眼的點綴。
她是宮信使,專司為后宮各位主子娘娘、以及那些數(shù)不清的低階嬪妃、宮女們傳遞家書和微不足道的私人物件。官面上,這職位被稱為“典信”,但宮里人都俗稱為“信使”或“送信的”。地位不高,卻偏偏能踏遍東西六宮許多角落,見慣冷暖,亦知風(fēng)雨。
“錦書姐姐!”一個小宮女從廊柱后閃出來,臉上帶著急切又討好的笑,飛快地塞過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并一封書信,壓低聲音,“這是我們才人的家書,勞煩姐姐千萬盡快遞出,才人吩咐了,必有重謝?!?/p>
蘇錦兒——在宮里,相熟的人會叫她一聲“錦書”,取自“云中誰寄錦書來”,倒也應(yīng)景——手下動作不停,指尖一捏,便知荷包里是幾塊碎銀。她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頷首,將信與荷包穩(wěn)妥地收入袖中特制的厚布袋里。
“放心,按規(guī)矩,今日申時初刻統(tǒng)一送出?!彼穆曇羝椒€(wěn),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對方聽清,又不會飄到第三個人耳中。
小千恩萬謝地走了。
錦書繼續(xù)前行。她的布袋里,這樣的信件和荷包已有七八份。每一份都承載著宮墻內(nèi)的思念、算計、求助或打點。她早已習(xí)慣。這份活計月俸微薄,真正的油水,全在這些“加急”、“穩(wěn)妥”的請托里。而她深諳其道,從不主動索要,卻也來者不拒,并總能辦得妥帖,口風(fēng)極緊。這是她立足的根本。
穿過御花園一角時,她刻意繞開了百花繁盛之處,只沿著偏僻小徑走。并非不愛看花,而是那里常有貴人流連,容易沖撞。
然而,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遠處水榭邊的一個身影吸引。
一個穿著靛藍色文士袍的年輕男子,正坐在畫架前,凝神作畫。側(cè)影清瘦,神情專注,仿佛周遭的喧鬧或寂寥都與他無關(guān)。那是宮廷畫師顧懷舟。錦書聽過他的名字,據(jù)說畫技超群,深受幾位太妃喜愛,但為人卻異常孤冷,不喜交際。
她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要加快腳步,卻不防腳下鵝卵石一滑,身子猛地一歪。她低低驚呼一聲,下意識地護住袖中的布袋,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
雖未摔倒,袖口揚起時,卻帶起了路邊低矮灌木叢上的幾片落葉,不偏不倚,正飄向水榭方向,有一片甚至沾著清晨的露水,輕輕落在了顧懷舟鋪開在一旁晾曬的另一張畫稿上。
顧懷舟蹙眉,停下筆,修長的手指拈起那片濕漉漉的落葉,目光隨即冷淡地掃向“罪魁禍首”。
錦心下一緊,連忙福身:“奴婢無心之失,擾了畫師大人,請大人恕罪?!彼椭^,能感受到那道清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無妨?!彼穆曇羧缤难凵瘢瑳]什么溫度,只淡淡兩個字,便收回目光,繼續(xù)專注于面前的畫紙,仿佛她與那片落葉,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錦書不敢多留,再次微微一禮,迅速轉(zhuǎn)身離開。直到走出很遠,那份被冷淡目光掠過的不自在才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自嘲。在這宮里,一個小小的信使,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她順利地將幾份普通信件送達各宮,應(yīng)對了幾位管事宮女或太監(jiān)或熱情或挑剔的盤問,言語謹慎,滴水不漏。
最后,她繞到了皇宮最西側(cè),那里靠近冷宮,院落荒僻。她走進一間極其安靜的宮苑。
“林才人,您的家書和紙墨送到了?!卞\書的聲音在這里稍稍放緩,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屋內(nèi)走出一位素衣女子,容貌清麗,卻掩不住眉宇間的落寞與疲憊。她是林婉如,曾是名動京城的才女,因家族禍罪而失勢,如今在這偏僻院落里艱難度日。
“有勞你了,錦書?!绷植湃私舆^東西,露出一抹真誠的淺笑。比起其他宮人或多或少的輕視,錦書總是保持著基本的尊重,有時甚至?xí)嘟o她帶一些便宜的紙筆。
“才人客氣了?!卞\書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單獨包好的紙包,“這是上次您提過的,宮里舊書庫清理出來的殘本,我瞧著還有些樣子,便給您帶來了。”
林才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那是久違的、屬于才女對知識的渴望。她接過,輕聲道:“多謝你費心記得?!?/p>
“舉手之勞?!卞\書笑了笑。她欣賞林才人身上的那股氣節(jié),即便落魄,也不曾徹底失了風(fēng)骨。在這冰冷的后宮,這點小小的善意交流,于她而言,也是一種慰藉。
辦完所有差事,回到信使房交接完畢,已是午后。她尋了個空隙,將今日所得的大部分銀錢,連同自己省下的月俸,仔細包好,又拿出一封早已寫好的家書。
信上只簡單報了平安,囑咐父母保重身體,弟妹用心讀書。字跡工整,語氣平淡。
她找到相熟、今日恰好要出宮采辦的小太監(jiān),將銀錢和信遞過去,臉上才流露出些許真實的急切:“小豆子,務(wù)必親手交給我娘,家里等著用?!?/p>
小豆子掂量了一下重量,了然地點點頭:“錦書姐放心,包在我身上?!?/p>
看著小豆子的背影消失在宮門方向,錦書輕輕吁了口氣,肩上的擔子仿佛輕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取代。父親的風(fēng)濕病不知如何了,弟弟的束脩還差多少……這深宮重重,她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這些。
她抬頭,望了望四四方方的、被宮墻切割的天空。云層緩慢移動,偶有飛鳥掠過。
不知何時,才能有一封真正屬于自己的“錦書”,能從這高墻之外,帶來溫暖和自由的消息。
她斂起思緒,重新低下頭,恢復(fù)了那副低調(diào)隱忍的模樣,默默走向自己狹窄的居所。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但屬于蘇錦兒的掙扎與生活,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