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梁柱上，昨夜還懸著的捷報卷軸已被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敗訊，墨跡洇透了明黃緞面，像極了凝固的血。
大楚皇帝羅鴻攥著那份奏折，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殿內(nèi)死寂，連香爐里的龍涎香都似燃得小心翼翼，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三日前他還在醉心新得的西域舞姬，讓樂府將《破陣樂》改成靡靡之音，此刻卻覺得那舞姬鬢邊的金箔，比邊關(guān)將士的甲胄還要冰冷。
“陛下，鎮(zhèn)北將軍……殉國了?！眱?nèi)侍的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
羅鴻猛地將奏折拍在案上，青瓷筆洗應(yīng)聲而碎。他想起三年前，自己為了修建玉華宮，駁回了鎮(zhèn)北將軍增兵的奏請，那時將軍在金殿上叩得頭破血流，他卻只覺得礙眼。如今玉華宮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晃眼，邊關(guān)的雪，卻已經(jīng)埋到了將士們的膝蓋。
“國庫還有多少銀子？”他忽然問，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戶部尚書顫巍巍地回話：“回陛下，連年征戰(zhàn)，加之……加之宮苑營建，庫里只?！蛔阄迨f兩了。”
“五十萬兩……”羅鴻/低聲重復(fù)，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澀味，“夠買多少糧草？夠鑄多少兵器？夠抵得上鎮(zhèn)北將軍一條命嗎？”
殿內(nèi)眾人皆不敢言。他們早已習(xí)慣了這位皇帝的荒唐——為了一朵異種牡丹罷黜三位御史，為了寵妃一句戲言拆了百年的鐘樓，可從未見過他這般，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
“傳旨?！绷_鴻站起身，龍袍掃過地上的瓷片，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玉華宮停工，所有物料充作軍餉。后宮用度減半，朕的膳食，按禁軍標(biāo)準(zhǔn)來?！?/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殿外那棵歷經(jīng)三朝的老槐樹上，樹皮斑駁，像極了邊關(guān)城墻的裂痕。
“再傳旨，昭告天下：朕繼位以來，窮奢極欲，罔顧民生，致邊關(guān)烽火不息，百姓流離失所。自今日起，朕躬親理政，凡直言進諫者，無論言詞輕重，一律免罪?！?/p>
話音落時，滿殿皆驚。內(nèi)侍捧著圣旨的手在發(fā)抖，卻忽然覺得，陛下那略顯蒼白的臉上，竟有了幾分開國皇帝當(dāng)年的銳氣。
羅鴻走到殿門口，望著沉沉的暮色。他知道，一場敗仗打醒的不僅是他，更是這個搖搖欲墜的皇朝。往后的路，再無笙歌曼舞，只有刀光劍影與步步驚心。但他必須走下去——不為自己，為了那些埋骨邊關(guān)的枯骨，為了城門外那些等著一個太平盛世的百姓，也為了，他肩上這重逾千斤的龍袍。
夜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袍，帶著一絲寒意。他忽然想起鎮(zhèn)北將軍臨終前的最后一封奏報，只有五個字：“臣在，國門在?！?/p>
“將軍，”他對著暮色輕聲說，“朕在，大楚在。”
遠處的更鼓聲傳來，一聲比一聲沉重，像是在為這個皇朝，敲開一扇新的門。
陳留郡衙的正廳里，那張臨時搭起的長桌還帶著新木的清香。范衍正指揮著幾個木匠，將桌面打磨得光滑平整，"得讓百姓敢往這兒坐，敢往這兒說。"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著陸凡走進來，"各縣推選的鄉(xiāng)老已經(jīng)在偏廳候著了，都是帶了真問題來的。"
陸凡剛換下沾著塵土的甲胄，身上那件素色錦袍還是去年在寧陵縫制的。他走到長桌前，指尖拂過木紋，"告訴他們，不用拘謹(jǐn)。稅怎么收，役怎么派，甚至這郡衙的墻該刷成什么顏色，都能說。"
范衍笑了，"老朽早傳過話了。方才聽偏廳里吵吵嚷嚷的，像是在爭鹽價該不該官府統(tǒng)管，比當(dāng)年金鑾殿上的爭論熱鬧多了。"
第一個走進正廳的是考城縣的張老栓，手里攥著個布包，打開來是半塊發(fā)霉的鹽磚。"大人，您嘗嘗這個。"他把鹽磚往桌上一放，"這是官府發(fā)的'官鹽'，又苦又澀，還比私鹽貴三成。百姓們寧可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也得去黑市換鹽。"
緊接著進來的是郡城的織工林氏，她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后生，手里捧著一匹粗布。"這是我們用新法子織的布，比從前細(xì)密些。"林氏的聲音還有些發(fā)顫，"就是染坊的染料被幾個商戶壟斷了，價抬得太高。我們想自己湊錢開個染坊，不知官府能不能......"
話音未落，寧陵縣的老農(nóng)王二柱就嚷起來："該先說說河工！去年黃河決堤，淹了三萬畝地，官府只派了五百人去修，還克扣口糧......"
長桌周圍漸漸坐滿了人，有漁夫捧著魚鱗訴說漁網(wǎng)稅太重，有貨郎舉著算盤抱怨關(guān)卡太多，連城郊的尼姑都來了，說寺廟的田產(chǎn)被惡霸強占，官府卻不管不問。范衍坐在陸凡身邊，手里的毛筆飛快地記錄著，墨跡在紙上暈開，像一片正在生長的根系。
陸凡沒怎么說話，只是聽著。聽到激動處，他會拿起張老栓的鹽磚舔了舔，眉頭皺成個疙瘩；聽到委屈處，他會看著林氏手里的粗布，指尖在布紋上輕輕摩挲。直到日頭偏西，喧鬧聲才漸漸平息。
"諸位說的，我都記下了。"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鹽價的事，三日內(nèi)我會派官吏去鹽場核查，敢克扣斤兩、摻雜使假的，就地問罪?？椆ひ_染坊，官府出三成本錢，虧了算官府的，賺了你們分七成。至于黃河堤壩......"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那里有幾個孩童正圍著衙門前的石獅子玩耍，"從今日起，河工不再強征徭役，改成'以工代賑'。凡參與修堤的，每日發(fā)兩斤口糧，每月給五百文工錢。各縣的鄉(xiāng)老輪流去工地監(jiān)工，賬本每日張貼，誰也別想貪墨一個銅板。"
話音剛落，張老栓突然"咚"地跪在地上，對著長桌磕了三個響頭。"大人！"他抬起頭，滿臉是淚，"我兒子就是去年修堤時餓死的，要是早有您這樣的規(guī)矩......"
周圍的人也跟著跪下，哭喊聲、道謝聲混在一起，震得正廳的梁柱都似在微微發(fā)顫。陸凡趕緊去扶張老栓，卻被老人死死攥住手腕，那雙手布滿老繭，力氣大得驚人。
"別叫我大人。"陸凡的聲音有些哽咽，"叫我陸凡就好。這天下的事，本就該咱們一起商量著辦。"
范衍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幕，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東宮，太子指著一幅《流民圖》問他："這些人除了哭哭啼啼，還會做什么？"那時他答不上來，如今卻在這簡陋的正廳里找到了答案——百姓不是只會哭，他們會提問題，會想辦法，會把信任捧在手里，像捧著能燎原的火種。
三日后，陳留郡的"議事堂"正式掛牌。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被摘了下來，換上了四個大字："天下共議"，是陸凡親筆寫的，筆鋒里沒有龍蛇氣，只有一股子踏實勁兒。
消息傳到京城時，羅鴻正在批閱奏折。案上堆著各地送來的文書，有報災(zāi)情的，有請撥款的，唯獨陳留郡的奏報最特別——沒有寫官樣文章，只附了一卷百姓議事的記錄，字里行間都是柴米油鹽的實在話。
"這個陸凡......"羅鴻摩挲著記錄上的墨跡，忽然笑了。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金鑾殿上，把范衍的"安民策"扔在地上，罵那是書生空談。如今看來，空談的是自己，實干的，倒是這些草野間的人。
"傳旨。"他放下奏報，目光變得銳利，"升陸凡為陳留郡守，準(zhǔn)他推行'議事堂'之法。再撥三十萬兩白銀，支持他修黃河堤壩。"
內(nèi)侍有些猶豫，"陛下，那陸凡畢竟是......"
"是能讓百姓不再餓死的人。"羅鴻打斷他，"比起那些只會磕頭的官，他強多了。"
旨意傳到陳留郡時，陸凡正在黃河岸邊查看堤壩圖紙。范衍捧著圣旨趕來，臉上帶著笑意，"陛下這是承認(rèn)你的做法了。"
陸凡接過圣旨，看都沒看就遞給身后的文書，"記下來就行。"他指著圖紙上的一段河道，"這里得再加三道石閘，不然明年汛期還是危險。"
范衍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年輕郡守身上，有種比龍袍更沉的東西。那不是權(quán)力，是百姓沉甸甸的期盼，是要把這破碎的天下，一點點重新拼起來的決心。
夕陽落在黃河水面上，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層碎金。陸凡彎腰撿起一塊河卵石，石頭被水流磨得光滑溫潤。他忽然想起在破廟里的那個雪夜，那時他以為自己要守護的是大楚的江山，如今才明白，真正要守護的，是這江山上的人，是他們碗里的飯，身上的衣，是他們能坐在議事堂里，痛痛快快說句話的權(quán)利。
"范先生，"他轉(zhuǎn)身笑道，"明日讓議事堂討論討論，這黃河兩岸的荒地，該怎么分給無地的流民。"
范衍應(yīng)著，看著陸凡走向那群正在夯土的民工，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株正在扎根的樹。他知道，這株樹的根，已經(jīng)順著陳留郡的土地，悄悄往更遠的地方蔓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