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會懲罰每一個治水不利的國家…騙你的就算是治水有方的也一樣肘,我們的母親黃河不需要祭祀,它餓了自己會上來的。)
黃河堤壩的工地上,夯土聲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只拳頭在捶打著大地。陸凡踩著泥濘走到夯土隊前時,褲腳早已沾滿泥漿,粗布短打外只罩了件蓑衣,和民工們沒兩樣。
"大人怎么又來了?"領(lǐng)工的張老栓直起腰,黝黑的臉上淌著汗珠,"您是郡守,盯著圖紙就行了,這兒的活糙,哪能讓您沾手。"
陸凡沒說話,抄起旁邊的夯桿就加入了隊列。木桿壓在肩頭,磨得皮肉生疼,他卻跟著號子聲用力,"一、二、三!"聲線雖不如民工們洪亮,卻咬得格外緊實。夯了半個時辰,他額角的汗混著泥水流進(jìn)眼里,辣得生疼,才在張老栓的連勸帶拉下歇手。
"歇著也不能空著嘴。"他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里面是四個麥餅,是今早和民工們一起領(lǐng)的口糧。他掰了一半遞給旁邊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柱子,多吃點,不然掄不動夯桿。"
少年叫王小柱,是個孤兒,前幾日餓暈在工地旁,被陸凡撞見救了回來。他捧著麥餅,小口小口啃著,眼淚啪嗒啪嗒掉在餅上。"大人,您跟我們吃一樣的......"
"不然該吃什么?"陸凡咬了口麥餅,餅里摻著麩皮,剌得嗓子發(fā)疼,"難道我該躲在帳里吃大魚大肉,看著你們啃樹皮?"他指了指遠(yuǎn)處的伙房,"從今天起,所有監(jiān)工、官吏,包括我,都跟大伙一起領(lǐng)口糧,誰也不許搞特殊。"
這話被路過的幾個小吏聽見,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前幾日他們還偷偷在帳里燉肉,沒想到郡守竟真的跟民工同吃同住——夜里就睡在工地旁的草棚,蓋著和民工一樣的破棉絮;晨起跟著出工,天黑了還在堤壩上核對石料。
范衍提著個瓦罐走來時,正看見陸凡蹲在泥地里,和幾個老河工圍著一張圖紙爭論。"這里得用青石板打底,不然汛期一沖就垮。"一個瘸腿老河工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當(dāng)年我爹修堤時就這么干的,可惜后來官老爺們偷工減料......"
"就照老丈說的辦。"陸凡立刻拍板,"讓庫房把儲備的青石板都運來,不夠就拆郡衙后面那堵沒用的影壁墻,反正擺著也浪費。"
范衍把瓦罐往地上一放,揭開蓋子,里面是滿滿一罐糙米粥,還飄著幾粒咸菜。"先喝粥。"他把勺子遞給陸凡,"剛從伙房打的,今日加了點新米,是城西百姓自發(fā)送來的。"
陸凡接過勺子,先給幾個老河工盛了粥,自己才舀了半碗。米粥熬得稀,能照見人影,可喝在嘴里,卻比玉華宮的燕窩羹還暖。"百姓們?nèi)兆右簿o,怎么能收他們的米?"
"攔不住啊。"范衍嘆道,"張老栓家的婆娘連夜磨了三斗麥,林氏帶著織工們織了十匹布送來,說要給弟兄們做過冬的衣裳。他們說,'大人把自己當(dāng)咱們的人,咱們也不能讓大人凍著餓著'。"
正說著,遠(yuǎn)處忽然傳來爭吵聲。陸凡放下粥碗走過去,見是管石料的小吏在推搡一個送料的老漢。"這石頭尺寸不夠!"小吏叉著腰罵,"想蒙混過關(guān)?沒門!"
老漢急得滿臉通紅,"這是俺們村最好的石頭了,鑿了三天三夜才湊夠數(shù)......"
陸凡撿起一塊石頭掂了掂,又量了量尺寸,確實比規(guī)定的小了半寸。但他沒看小吏,反而問老漢:"村里的石匠夠嗎?"
老漢愣了愣,"就兩個老石匠,手都抖了......"
"那這樣,"陸凡對小吏說,"讓工地上的石匠師傅去村里指導(dǎo),教他們怎么鑿夠尺寸的石頭。再派兩隊人去幫忙搬運,算他們的工分。"他又轉(zhuǎn)向老漢," stones不夠不要緊,咱們一起想辦法,別讓鄉(xiāng)親們白受累。"
小吏臉漲得通紅,想說什么,卻被范衍瞪了回去。等人群散了,范衍才道:"你這是在慣著他們?"
"不是慣著。"陸凡望著遠(yuǎn)處扛著石頭的民工,他們大多光著腳,踩在冰碴子里卻走得飛快,"百姓們不是不想做好,是缺法子、缺幫手。咱們當(dāng)官能做的,不是站在高處罵人,是下去幫他們搭把手。"
他忽然想起議事堂里百姓說的話:"不是我們懶,是從前干多干少一個樣,好東西都被官老爺拿了去。"如今工地上實行"按勞分糧",干得多的能多領(lǐng)半斤米,干得好的能優(yōu)先領(lǐng)過冬的棉衣,民工們的勁頭比誰都足。有幾個曾被抓來的壯丁,家里捎信讓回去收秋,竟說"等堤壩修好了再走,不能讓陸大人白信任咱們"。
汛期來得比往年早。那日狂風(fēng)卷著暴雨,剛修好的一段堤壩突然出現(xiàn)管涌,渾濁的河水突突往外冒。陸凡第一個跳下去,用身子堵住缺口,民工們見狀紛紛跟著跳,手挽手組成人墻,后面的人瘋了似的往缺口填石料、夯黃土。
雨太大,根本睜不開眼,陸凡只覺得腳下的泥土在松動,身后有人喊"大人快上來",他卻死死咬著牙——這缺口若堵不住,下游三縣的莊稼就全完了,百姓們大半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不知過了多久,涌水漸漸小了。當(dāng)民工們把陸凡從泥里拉出來時,他已經(jīng)凍得說不出話,手里還攥著半塊被水泡漲的麥餅——那是他準(zhǔn)備堵缺口前吃的干糧。
夜里,范衍守在草棚里,給陸凡裹緊了棉絮。昏黃的油燈下,他看見陸凡懷里露出半張紙,是今日新擬的《河工章程》,上面寫著"凡參與修堤者,免三年賦稅""堤壩兩側(cè)荒地,優(yōu)先分給無地民工""設(shè)河工學(xué)堂,教子弟識水情、辨石料"。
"你這哪是在修堤啊。"范衍輕聲嘆道,眼眶有些發(fā)熱,"你是在給這黃河兩岸的百姓,修一條能走安穩(wěn)日子的路。"
棚外的雨還在下,卻隱約能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歌聲,是民工們在唱自編的小調(diào):"陸大人,同吃苦,黃河堤,萬年固......"歌聲不算動聽,卻像一股暖流淌過泥濘的土地,在每個人心里,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