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歷上那個被林晚用紅筆圈出的預(yù)產(chǎn)期，還差著整整三個月。陸梟入獄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泥沼中跋涉，沉重而緩慢。她拖著浮腫的雙腿，獨自照顧著懵懂的小雨，應(yīng)付著身體日益加重的負(fù)擔(dān)，心里的那根弦早已繃緊到了極限。
這個深夜，城市沉入最深的寂靜。林晚剛把因為想爸爸而哭鬧了一陣的小雨哄睡，自己卻毫無睡意。腹中的陸陽似乎也格外安靜，這種反常的寧靜讓她心里莫名地有些發(fā)慌，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她靠在床頭，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二十歲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寫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憂慮。
突然，毫無預(yù)兆地，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內(nèi)部撕裂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她！那痛感如此尖銳、如此霸道，瞬間將她殘存的思緒擊得粉碎。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捂住腹部，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緊接著，一股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從身下涌出，浸濕了床單——羊水破了！
“不……不可能……”林晚的腦子“嗡”的一聲，巨大的恐慌比疼痛來得更迅猛、更徹底，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窒息。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三個月！怎么會現(xiàn)在？！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她強迫自己冷靜，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警報在瘋狂嘶鳴。早產(chǎn)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但更深的恐懼是——她一個人，怎么辦？！
“小雨……小雨……”她艱難地側(cè)過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身邊，兩歲半的女兒小雨正蜷縮在薄被里，小臉?biāo)眉t撲撲的，對即將降臨的風(fēng)暴毫無知覺。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林晚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她不能倒下，不能慌亂，小雨還在這里！她必須撐?。?/p>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血腥味和羊水的腥氣，嗆得她咳嗽起來。她忍著又一波洶涌襲來的宮縮，那感覺像是肚子里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同時攪動，疼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幾乎是滾下床的，巨大的孕肚讓她動作笨拙而危險。她扶著床沿，艱難地挪到桌邊，顫抖的手指幾乎握不住那個破舊的按鍵手機。通訊錄里寥寥無幾的名字，她憑著最后一絲清醒，按下了隔壁阿婆的電話號碼。
等待接通的“嘟——嘟——”聲，每一聲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宮縮再次襲來，比上一次更猛烈，她疼得彎下腰，額頭抵在冰冷的桌面上，指甲深深摳進木頭里，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叫出聲，怕驚醒小雨，更怕那叫聲會耗盡她最后一點力氣。無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才二十歲，本該是青春飛揚的年紀(jì)，此刻卻像狂風(fēng)暴雨中一片飄零的葉子，孤立無援。
“喂？誰啊？大半夜的……”電話終于接通，傳來阿婆帶著濃濃睡意和不耐煩的聲音。
“阿……阿婆……救命……”林晚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喘息，“我……我要生了……羊水破了……幫幫我……送我去醫(yī)院……”
電話那頭的阿婆顯然被嚇醒了，聲音陡然拔高：“哎喲我的老天爺！小林？！不是還有三個月嗎？！你等著！我馬上過來！你撐著點?。 彪娫挶淮掖覓鞌?。
放下電話，林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宮縮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毫不留情地沖刷著她單薄的身體。每一次收縮都帶來難以言喻的劇痛，仿佛五臟六腑都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擠壓、扭曲。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脖頸流淌下來，浸濕了頭發(fā)和衣領(lǐng)，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腹部的疼痛，眼前金星亂冒。時間在劇痛中變得粘稠而模糊。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巨大的心酸涌上心頭。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么她總是要一個人面對這些？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傳來急促的拍門聲和阿婆驚慌的呼喊：“小林！小林！開門啊！”
林晚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爬著挪到門邊，顫抖著打開了門鎖。阿婆沖進來，看到林晚慘白如紙、大汗淋漓、癱倒在地上的樣子，嚇得倒吸一口涼氣：“老天爺！這……這可怎么好！快！快起來！我扶你去醫(yī)院！”
在阿婆連拖帶拽的幫助下，林晚勉強站了起來。每走一步，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和下墜感，羊水還在不斷滲出，沿著她的小腿流下，在地板上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依舊熟睡的小雨，心如刀絞，卻只能啞著嗓子對阿婆說：“阿婆……小雨……麻煩您……”
“知道知道！你先顧好你自己！”阿婆急得直跺腳，幾乎是半扛著林晚，踉踉蹌蹌地沖下樓，攔下了一輛深夜路過的出租車。
去往最近的社區(qū)醫(yī)院的路程，在林晚的感覺里漫長得如同穿越地獄。狹小的車廂內(nèi)，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痛不欲生。她死死抓住車門把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因為劇痛而痙攣。宮縮越來越密集，間隔越來越短，強度卻越來越強。她感覺自己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散架的小船，隨時可能被這無邊的痛苦徹底吞噬。她咬緊牙關(guān)，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眼淚混合著汗水瘋狂流淌。無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一雙有力的手握住她，告訴她別怕?？涩F(xiàn)實是，只有冰冷的車窗，陌生的司機，和同樣驚慌失措的阿婆。她才二十歲，卻要獨自承受分娩的劇痛和恐懼，這份心酸，幾乎要將她擊垮。
終于到了醫(yī)院。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林晚模糊的視線里。她被迅速推進了產(chǎn)房。產(chǎn)房不大，墻壁是冰冷的淡綠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一張孤零零的產(chǎn)床矗立在中央，金屬的支架泛著冷光。沒有丈夫緊握的手給予力量，沒有親人鼓勵的話語帶來慰藉，只有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眼神冷靜到近乎漠然的醫(yī)生和助產(chǎn)士。她們的動作麻利而專業(yè)，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感，仿佛她只是一臺需要處理的機器。
“姓名？年齡？孕周？”冰冷的詢問聲響起。
“林晚……二十……三十七周……”林晚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糾正了之前的錯誤認(rèn)知，但恐懼絲毫未減。
“足月了？怎么提前這么多？算了，準(zhǔn)備接生！”醫(yī)生快速檢查后下達(dá)指令。
她被抬上產(chǎn)床，雙腿被分開架在冰冷的金屬支架上。下身赤裸的暴露感和金屬的寒意讓她羞恥又恐懼，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宮縮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壓抑，喉嚨里爆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啊——！?。 ?/p>
“別叫！省點力氣！聽我指揮！”助產(chǎn)士的聲音嚴(yán)厲而清晰，在空曠的產(chǎn)房里回蕩，“宮口開全了！用力！像解大便一樣用力！快！”
林晚死死咬住護士塞過來的毛巾，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棉布的粗糙感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她瞪大眼睛，眼球因為用力而布滿血絲，眼前陣陣發(fā)黑，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過去。她調(diào)動起全身每一絲殘存的力氣，按照指令拼命向下用力。每一次用力，都感覺身體從中間被硬生生劈開，骨頭在呻吟，肌肉在撕裂。汗水如同暴雨般傾瀉，浸透了身下的產(chǎn)墊。她死死抓住產(chǎn)床冰冷堅硬的邊緣，指甲在鐵皮上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指尖傳來鉆心的疼痛也渾然不覺。
在這瀕臨崩潰的痛苦中，陸梟那張臉突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混亂的腦海里。他第一次入獄時她獨自產(chǎn)檢的辛酸，他短暫出獄時帶給她的那點虛幻溫暖，他再次入獄時那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絕望……憤怒、委屈、怨恨、不甘……種種情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爆發(fā)！為什么？為什么總是她？為什么她要獨自承受這一切？為什么他可以在監(jiān)獄里“安穩(wěn)度日”，而她卻被困在這冰冷的產(chǎn)床上，承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只為生下他的孩子？這股巨大的怨懟和不公感，化為更洶涌的淚水，混合著汗水，瘋狂地流淌。她的用力，不再僅僅是為了娩出孩子，更像是在用盡生命去吶喊，去控訴，去對抗這強加給她的一切苦難！她才二十歲，卻已經(jīng)歷了太多本不該承受的重?fù)?dān)。
“很好！繼續(xù)！再用力！看到頭了！”助產(chǎn)士的聲音帶著一絲鼓勵。
林晚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意識在劇痛的邊緣漂浮。她只是憑著本能，機械地、絕望地一次次向下用力。每一次都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每一次都感覺靈魂要被抽離。時間失去了意義，世界只剩下疼痛和那冰冷的指令聲。
終于，在一聲幾乎耗盡她所有生命能量的嘶吼之后，一股巨大的沖力從體內(nèi)涌出，伴隨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撕裂般的空虛感。
“哇——?。?！”
一聲異常響亮、帶著不屈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曉的曙光，驟然劃破了產(chǎn)房里壓抑的寂靜！
“是個男孩！足月，看起來還行！”護士快速處理著，聲音里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
林晚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產(chǎn)床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前依舊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汗水、淚水、甚至還有不知何時咬破嘴唇滲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糊滿了她的臉，狼狽不堪。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讓她渾身發(fā)冷。
護士將一個被簡單擦拭過、包裹在無菌巾里的小嬰兒抱到她眼前。小家伙渾身通紅，皮膚皺巴巴的，但哭聲洪亮有力，小胳膊小腿有力地蹬動著，是個健康的足月兒。
林晚虛弱地側(cè)過頭，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奮力啼哭的生命上。沒有想象中的狂喜，沒有初為人母的巨大感動。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像沉船般拖著她的靈魂不斷下墜。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包裹著她，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更沉、幾乎要將她溺斃的心酸。這個孩子，在她最無助、最絕望、父親缺席的時刻，提前（相對于她以為的預(yù)產(chǎn)期）來到了這個冰冷的世界。他的第一聲啼哭，不是幸福的序曲，而是她苦難的又一個沉重音符。她才二十歲，卻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其中一個還是剛剛從她身體里剝離出來的、嗷嗷待哺的新生兒。
眼淚無聲地滑落，混著臉上的汗水和血水，流進鬢角，冰冷刺骨。她看著他，這個健康卻注定要在不完整家庭中長大的孩子，那么脆弱，那么需要呵護。而她自己，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剛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身心俱疲，一無所有，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拿什么來保護他和年幼的小雨？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她怕，怕自己撐不住倒下，怕養(yǎng)不活兩個孩子，怕小雨失去媽媽，怕陸陽得不到父愛……怕未來……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未來。這場突如其來的、獨自面對的分娩，讓她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無能為力，什么叫孤立無援，這種后怕，比分娩的疼痛更讓她膽寒。
“孩子……”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陸陽……叫陸陽……”她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陽光。她希望這個在至暗時刻降臨的孩子，他的人生，能多一些她此刻求而不得的溫暖陽光，少一些她正在承受的、無邊無際的陰霾和風(fēng)雨。這個名字，寄托著她卑微的祈求，也映照著她此刻內(nèi)心的冰冷與灰暗。
護士將陸陽抱走，去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清潔。產(chǎn)房里只剩下林晚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產(chǎn)床上，身下是濕漉漉的產(chǎn)墊和殘留的血跡。劇痛過后是深沉的麻木和無處不在的酸痛。慘白的燈光照在她蒼白如紙、布滿汗水和淚痕的二十歲臉龐上，映出眼底深不見底的疲憊、茫然與后怕。醫(yī)生在給她縫合撕裂的傷口，針線穿過皮肉的細(xì)微刺痛感傳來，她卻感覺不到太多疼痛，仿佛那具身體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
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醫(yī)療器械偶爾發(fā)出的冰冷滴答聲。剛才那場生死搏斗的喧囂褪去，留下的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虛和孤獨。她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分娩結(jié)束了，但她的戰(zhàn)斗，似乎才剛剛開始。帶著一個剛剛出生、嗷嗷待哺的兒子，一個懵懂依賴的女兒，和一個身無分文、傷痕累累、年僅二十歲的自己。未來像一座望不到頂?shù)谋剑瑱M亙在她面前，散發(fā)著徹骨的寒意。那無聲的分娩過程中積攢的所有無助、心酸和后怕，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她年輕而疲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