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梟第一次出獄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鉛色。林晚抱著剛學(xué)會走路不久的小雨,在破舊出租屋的門口等了很久。小雨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小臉凍得通紅,卻興奮地?fù)]舞著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咿呀著:“爸……爸……爸……”她小小的身體在林晚懷里不安分地扭動,像只急于歸巢的雛鳥。
當(dāng)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巷口時,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陸梟瘦了,也黑了,剃短的頭發(fā)下,眼神比入獄前更深沉,帶著一種林晚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他快步走來,一把將小雨抱進(jìn)懷里,下巴抵在女兒柔軟的頭發(fā)上,久久沒有松開。小雨咯咯地笑,小手拍打著爸爸的臉頰。那一刻,林晚心里涌起一股酸澀的暖流,仿佛長久冰封的河面裂開了一道縫隙。短暫的團(tuán)聚,像偷來的時光,充滿了小心翼翼和劫后余生的溫情。陸梟笨拙地給小雨喂飯,陪她玩積木,夜里把母女倆緊緊摟在懷里,仿佛要彌補所有錯失的歲月。
然而,這虛幻的溫暖并未持續(xù)多久。生活的窘迫和陸梟與社會脫節(jié)后的格格不入,像無形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小小的家。爭吵和沉默開始頻繁出現(xiàn)。就在林晚努力適應(yīng)這重新拼湊的生活時,一個意外悄然降臨——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
這個孩子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復(fù)雜難辨。最初的震驚過后,林晚撫摸著尚且平坦的小腹,心底深處竟悄然滋生出一絲隱秘的期待。也許,這個孩子能成為新的紐帶,能拉住陸梟那顆似乎總在懸崖邊徘徊的心?她幻想著兩個孩子承歡膝下的場景,幻想著陸梟能真正安定下來。然而,這微弱的期待很快被更深的憂慮吞噬。上一次獨自撫養(yǎng)小雨的艱辛還歷歷在目,拮據(jù)的經(jīng)濟(jì),旁人的冷眼,深夜的孤寂……如今再來一個孩子,她該如何支撐?而陸梟,他能改變嗎?
憂慮如同藤蔓,在她心頭瘋狂滋長,最終,變成了冰冷的現(xiàn)實。在她懷孕六個月,兒子陸陽距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三個月的時候,陸梟再次出事了。一場街頭斗毆,對方重傷入院,陸梟被當(dāng)場帶走。消息是鄰居王大媽帶來的,她拍著大腿,語氣里帶著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客心態(tài):“哎喲小林啊,你快去看看吧!你家陸梟……又進(jìn)去了!聽說這次把人打得不輕,判了三年!”
那一刻,林晚正挺著沉重的肚子,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給女兒小雨喂著稀飯。手中的粗瓷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米粒和碎片濺了一地。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到頭頂,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那張搖搖晃晃的舊木桌,指甲深深摳進(jìn)桌面的裂縫里,才勉強沒有癱倒。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瞬間崩塌的世界,不安地劇烈踢動起來,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她的腹壁,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媽媽?”小雨被碗摔碎的聲音嚇了一跳,仰起沾著米粒的小臉,大眼睛里盛滿了怯生生的疑惑和不安,怯怯地看著她。
林晚猛地回過神,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血腥味哽在喉嚨里,幾乎讓她窒息。她強壓下翻涌而上的哽咽和絕望,緩緩地、艱難地蹲下身。巨大的孕肚讓她這個簡單的動作變得異常笨拙和吃力。她避開碎片,徒手去撿那些散落的米粒,指尖微微顫抖。“沒事,小雨乖,”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爸爸……爸爸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
這一次的打擊,比第一次更甚,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上一次陸梟入獄,她至少是獨自一人,可以咬牙硬撐。而現(xiàn)在,她不僅要獨自撫養(yǎng)兩歲半、懵懂依賴的女兒,還要拖著這個日益沉重的身體,去面對孕晚期的種種艱辛。生活的重?fù)?dān),從未如此清晰地、冰冷地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日子變成了一場無聲的苦役。她的雙腿浮腫得厲害,腳踝幾乎看不見了,像發(fā)面饅頭一樣,按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坑,久久不能復(fù)原。腳上那雙唯一的、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如今穿上去勒得生疼,走路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灌了鉛。每一次產(chǎn)檢,對她而言都是一場煎熬。她需要提前很久起床,給小雨穿戴好,然后挺著碩大的肚子,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扶著腰,在擁擠的公交車上搖搖晃晃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dá)醫(yī)院。
醫(yī)院婦產(chǎn)科候診區(qū)里總是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各種食物混雜的氣味。林晚總是找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小雨緊緊摟在身邊。她看著周圍那些被丈夫或家人簇?fù)碇脑袐D,有人噓寒問暖遞上溫水,有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給妻子按摩浮腫的腳,有人拿著B超單子興奮地討論著孩子的模樣……那些溫情的畫面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的眼里,心里。她只能低下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感受著陸陽在里面的動靜,那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更深的酸楚來源。當(dāng)醫(yī)生例行公事地問:“家屬沒來嗎?”她只能輕輕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嗯,他……忙?!贬t(yī)生了然的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卻讓她更加無地自容。
夜晚是另一種酷刑。隨著月份增大,陸陽在腹中越發(fā)活躍,常常在深夜時分拳打腳踢。更折磨人的是頻繁的小腿抽筋。有時是午夜夢回,有時是凌晨將醒未醒之際,毫無預(yù)兆地,小腿肌肉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轉(zhuǎn),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從迷糊中徹底驚醒,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她只能咬著牙,不敢叫出聲吵醒旁邊熟睡的小雨,身體因為疼痛而蜷縮起來,一只手死死抓住床沿,另一只手拼命地去揉捏、捶打那痙攣的肌肉。黑暗中,她疼得渾身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混合著汗水流進(jìn)鬢角。每一次抽筋平息后,她都像經(jīng)歷了一場虛脫,癱在床上大口喘氣,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對分娩的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隨著預(yù)產(chǎn)期的臨近,越收越緊,幾乎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無數(shù)次在深夜驚醒,冷汗涔涔,心臟狂跳不止。她害怕那傳說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害怕獨自躺在冰冷產(chǎn)床上的無助,害怕萬一出現(xiàn)意外無人簽字,害怕自己會死在那個地方,留下年幼的小雨和尚未謀面的陸陽……她甚至偷偷在網(wǎng)上搜索過分娩的視頻,只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畫面和產(chǎn)婦凄厲的慘叫,就嚇得立刻關(guān)掉了頁面,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白天也精神恍惚,做什么都提不起勁。
生活的窘迫更是雪上加霜。陸梟再次入獄,意味著家里徹底斷了經(jīng)濟(jì)來源。她懷孕后期行動不便,根本無法工作。僅靠之前微薄的積蓄和偶爾打點零工(幫鄰居縫補、糊紙盒)換來的錢,根本是杯水車薪。房租、水電、小雨的奶粉、自己的營養(yǎng)費……每一項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她開始精打細(xì)算每一分錢,買菜只挑最便宜的時令菜尾,肉腥味很久沒聞過了。給小雨煮的雞蛋,她總是說自己不喜歡吃。身上的孕婦裝,還是懷小雨時穿過的,洗得發(fā)白,腹部緊繃得幾乎要裂開。
有一次,小雨半夜發(fā)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哭鬧不止。林晚急得六神無主,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她看著窗外漆黑的雨幕,再看看懷里滾燙的女兒,一咬牙,用一條舊毯子裹緊小雨,自己挺著笨重的肚子,一手撐著破傘,一手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jìn)雨里,奔向最近的診所。雨水冰冷地打在身上,風(fēng)幾乎要把傘掀翻,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她死死護(hù)著懷里的小雨,生怕自己滑倒。等到了診所,她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fā)抖,頭發(fā)黏在臉上,狼狽不堪。醫(yī)生給小雨打針時,她看著女兒哭得撕心裂肺,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無聲地流淌。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過去。腹中的陸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不易,胎動變得格外有力,有時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肚皮上鼓起一個小拳頭或小腳丫的形狀。林晚會輕輕撫摸著那個凸起,低聲呢喃:“陽陽,別怕,媽媽在?!边@是她對自己,也是對未出世孩子的安慰。她開始笨拙地準(zhǔn)備嬰兒用品。翻出小雨穿過的舊衣服,洗了又洗,曬了又曬。沒有錢買新的小被子,她就找出家里最柔軟的舊床單,一針一線地縫制。每一針都縫得很慢,很仔細(xì),仿佛在縫補自己破碎的生活和希望。
出租屋的窗戶很小,但天氣好的時候,會有一束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落在她縫制的小被子上。林晚就坐在那束光里,低著頭,專注地縫著。陽光溫暖著她的后背,也暫時驅(qū)散了一些心頭的陰霾。小雨會安靜地坐在她腳邊玩著幾個撿來的瓶蓋,偶爾抬頭看看媽媽,奶聲奶氣地說:“媽媽,弟弟?!绷滞頃痤^,對她露出一個疲憊卻溫柔的笑容:“嗯,弟弟快來了?!?/p>
然而,當(dāng)夜幕降臨,那束光消失,無邊的黑暗和寂靜重新籠罩小屋時,巨大的惶恐又會如影隨形。她躺在床上,聽著小雨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陸陽在腹中的活動,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未來像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她不知道路在何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她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卻被迫提前嘗盡了生活的苦澀和重?fù)?dān)。孤獨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嘆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腹中這個小生命的降臨,等待命運給她下一個,或許是更沉重的判決。在這漫長的孤影待產(chǎn)中,她像一株在狂風(fēng)暴雨中飄搖的野草,唯一支撐她不倒下的,是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對兩個孩子的愛與責(zé)任。那束偶爾照進(jìn)小屋的陽光,和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動,成了她黑暗世界里,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