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周公館讀書會
水晶吊燈將周府的藏書室照得通明,沈書瑤站在《牡丹亭》的書架前,指尖第三次撫過那本康熙刻本的書脊。窗外的西洋鐘敲響三點,她悄悄環(huán)顧四周——顧世鈞終究沒有來,她的眼神有點落寞。
藏書室的另一端,幾位文學(xué)愛好者正圍坐在紅木圓桌旁,品茶論詩,桌上擺了些水果茶點、紙墨筆硯。周慕云站在顧婉儀身側(cè),微微傾身,正低聲為她講解手中那本《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某個段落。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著書頁,眉目專注而溫和,偶爾抬眼看向婉儀時,眼底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
顧婉儀倒是神色如常,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書頁,偶爾點頭回應(yīng),卻不見多少熱切。她今日穿了一襲淺杏色的洋裝,襯得肌膚如雪,發(fā)間別著一枚珍珠發(fā)卡,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
"看什么呢?"顧婉儀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洋裝裙擺掃過紅木地板,帶起一陣淡淡的茉莉香。她手里捧著那本英文原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書頁間夾著一支新鮮的白玫瑰,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沈書瑤迅速收回目光,唇角揚(yáng)起一抹淺笑:"在想《驚夢》這折的批注……"她頓了頓,又補(bǔ)充道:"對了,我下周一就去《申報》入職了。"
"真的?"顧婉儀眼睛一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抓住這個機(jī)會!"她微微歪頭,語氣里帶著幾分俏皮,"住的地方找好了嗎?霞飛坊那邊環(huán)境不錯,離申報館也近。"
沈書瑤笑著點頭:"已經(jīng)看好了,是一間帶小陽臺的公寓,雖不算寬敞,但勝在清凈。"她頓了頓,看向顧婉儀,"你呢?馬上要畢業(yè)了,是不是既期待又有點迷茫?"
顧婉儀輕輕嘆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fù)芘鴷撻g的白玫瑰:"父親希望我去巴黎學(xué)畫,我自己也沒想好……"她頓了頓,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遠(yuǎn)處,又很快收回,"算了,容我再想想。"
沈書瑤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周慕云正與幾位學(xué)者交談,舉手投足間皆是儒雅。她低聲道:"周公子倒是難得,既有才學(xué),又待人真誠。"
顧婉儀輕輕"嗯"了一聲,神色依舊淡淡的。
沈書瑤見狀,忍不住笑道:"大小姐,你的人生注定是精彩的,何必猶豫?巴黎的風(fēng)景、藝術(shù)、自由……哪一樣不值得期待?"
顧婉儀抿了抿唇,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或許吧。"她頓了頓。
沈書瑤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我入職《申報》,你父親幫了不少忙,我是不是該上門致謝?若不是顧先生引薦,我未必能得史社長青眼。"她思索片刻,"看你們哪日方便我便去顧公館一趟,總不能失了禮數(shù)。"
顧婉儀眨了眨眼,笑意更深:"那我可要好好準(zhǔn)備,免得怠慢了未來的大編輯。"她又接著說道:"正好陸師兄明日要來家里做客,他剛從北平回來,對新聞業(yè)很有見解,順便你們一起認(rèn)識一下。"。此刻顧婉儀正醞釀一個想法,她要為陸師兄和沈書瑤牽線。
次日·顧公館
沈書瑤提著蘇州采芝齋的茶點禮盒站在顧公館雕花鐵門前,青瓷茶葉罐上纏著紅絲帶。她正了正衣襟,聽見門內(nèi)傳來顧婉儀清脆的笑聲。
"書瑤來得正好!"顧婉儀快步迎出來,親熱地挽住她手臂,"陸師兄剛到,正在花廳看父親收藏的字畫呢。"
花廳里,一位穿著藏青色中山裝的青年聞聲轉(zhuǎn)身。他約莫二十五六歲,眉目清朗,袖口微微泛白卻漿洗得挺括。"沈小姐好,我是燕京大學(xué)新聞系的陸明遠(yuǎn)。"他說話時帶著北方口音,笑容真誠。
"陸師兄在《大公報》當(dāng)過實習(xí)記者,"顧婉儀遞上茶盞,意有所指地眨眼,"現(xiàn)在申報館國際版缺個編輯..."
樓梯處傳來腳步聲。顧世鈞握著本賬簿走下來,看見陸明遠(yuǎn)時腳步微頓。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長衫,襯得面色愈發(fā)清峻。
"顧先生。"沈書瑤向前一步,雙手捧著禮盒,"這是家父特意從蘇州老店選的碧螺春,說是今年新采的雨前茶,最是清心明目。我能順利入職《申報》編輯,還要特別感謝你"
"沈小姐太客氣了。"顧世鈞接過禮盒,指尖在青瓷罐上輕輕摩挲,"這茶葉撲鼻清香,想必是極好的。"
沈書瑤抿嘴一笑:"您喜歡就好"。
"顧先生,"陸明遠(yuǎn)突然上前一步,"久聞您收藏的《申報》創(chuàng)刊號堪稱珍本,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觀?"
顧世鈞的目光在陸明遠(yuǎn)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上揚(yáng):"陸先生對報業(yè)歷史也有研究?"
"都是靠投稿慢慢結(jié)識的。"陸明遠(yuǎn)不卑不亢,"最欣賞《申報》'不偏不倚'的立場。尤其創(chuàng)刊時那篇《論新聞紙之益》,至今讀來仍覺振聾發(fā)聵。"
"難得年輕人還讀這些。"顧世鈞轉(zhuǎn)向沈書瑤,"書瑤可曾讀過?"
沈書瑤眼睛一亮:"自然讀過。'新聞紙之設(shè),原欲以義利天下“。
"哎呀,你們兩個怎么一聊起報紙就這么來勁。"顧婉儀突然插話,俏皮地眨眨眼,"書瑤,我看你和陸師兄倒是志趣相投呢。"她故意拖長聲調(diào),"說起來,陸師兄現(xiàn)在也是單身..."
沈書瑤的臉頓時染上一層薄紅,手中的茶盞險些沒端穩(wěn):"婉儀!"
陸明遠(yuǎn)也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推了推眼鏡:"顧小姐說笑了。"
顧婉儀卻不依不饒:"我可是認(rèn)真的。陸師兄學(xué)識淵博,為人正直,書瑤你又是才女一個...”。
"商會還有些賬目要核對。"顧世鈞突然開口,聲音比方才低沉了幾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與紅木茶幾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諸位慢聊。"他朝陸明遠(yuǎn)微微頷首,嘴角掛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眼底卻不見笑意:"改日再與陸先生詳談報業(yè)掌故。"
顧公館·書房
送走客人后,顧世鈞站在落地窗前,指節(jié)輕輕敲擊著窗欞。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波斯地毯上,像一道沉默的剪影。
"父親..."顧婉儀推門進(jìn)來,手里還端著那杯沒喝完的龍井。
"故意的?"顧世鈞沒有轉(zhuǎn)身,聲音低沉。
顧婉儀的手指緊了緊,茶杯里的水紋微微晃動:"是。"
窗前的背影明顯僵了一瞬。顧世鈞緩緩轉(zhuǎn)身,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刀:"明知我對沈小姐的心意"
"就因為知道!"顧婉儀突然提高聲調(diào),茶杯重重放在書桌上,濺出幾滴茶水,"母親走了10年了,可我沒有一天不想她......."
"十年零四個月又十八天。"顧世鈞平靜地打斷,從抽屜取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時,里面靜靜躺著一支褪色的絹花,"和你一樣,我一直都記得她"
顧婉儀別過臉去,珍珠耳墜在暮色中微微發(fā)顫:"她說希望您幸福...但不是這樣!不是找個和她一樣懂昆曲、一樣喜歡茉莉花茶的人..."
"沈小姐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也沒有人可以代替你的母親。
窗外,一輛黃包車叮當(dāng)駛過。顧婉儀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我只是...還不能接受"
"不需要你接受。"顧世鈞拿起車鑰匙,"但至少要尊重、理解。"
霞飛路·轎車內(nèi)
暮色漸沉?xí)r,顧世鈞抓起西裝外套快步下樓。老吳正要發(fā)動汽車,卻見他擺了擺手:"我自己去。"
黑色雪佛蘭駛出顧公館,車輪碾過梧桐落葉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顧世鈞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松了松領(lǐng)帶。轉(zhuǎn)過霞飛坊路口時,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沈書瑤正站在路燈下等電車,夜風(fēng)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像一片飄搖的楓葉。
他輕按喇叭,緩緩將車停在她身旁。降下車窗時,一縷頭發(fā)垂落在他前額:"上車吧,這個點點車很擠。"
沈書瑤顯然沒料到會遇見他,抱著書的手緊了緊:"顧先生怎么..."
"正好去商會取文件。"他傾身推開副駕的門,袖口掠過真皮座椅,"順路送你。"
"抱歉讓你遇到這么尷尬的場面。"顧世鈞突然開口,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了些。
沈書瑤轉(zhuǎn)頭看他:"顧先生不必道歉,我能理解婉儀的心情。" 車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顧世鈞轉(zhuǎn)向她:"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顧先生'。"
沈書瑤微微一怔:"我很矛盾,內(nèi)心很糾結(jié),但我又不能欺騙自己的感受,你能理解嗎"
"為什么?因為年齡?因為身份?"顧世鈞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急切,"書瑤,我希望我們之間是平等的。" 車停在沈書瑤的公寓樓下。
顧世鈞解開安全帶,認(rèn)真地看著她:"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可能不合時宜,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我不著急,可以等你準(zhǔn)備好。"
沈書瑤低頭看著手中的書,輕聲道:"我需要時間考慮..." "當(dāng)然。"顧世鈞溫和地說,"明天七點,我想邀請你一起去聽音樂會,如果你愿意來的話。就我們兩個人。"
沈書瑤點點頭,推開車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走出一段距離后,她回頭看見那輛黑色轎車依然停在那里,車燈亮著,像是在等她安全進(jìn)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