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儀的臥室
顧婉儀將珍珠耳墜扔在梳妝臺上,鎏金鏡框里的照片隨著震動微微搖晃。照片中的女人穿著藕荷色滾邊旗袍,唇角一顆小痣與她如出一轍。那是民國十四年春天拍的,母親倚在蘇州留園的紫藤花架下,懷里抱著剛滿周歲的她。
"小姐,要換睡衣嗎?"小翠捧著真絲睡袍站在雕花門外。
"放那兒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門關上后,顧婉儀突然泄了氣。她拉開抽屜最里層,取出一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這是母親最后的手藝,左下角還留著未完成的針腳。那年她八歲,趴在母親膝頭數(shù)著繡繃上的絲線:"娘,為什么蓮花要成雙成對?"
"就像爹和娘..."母親咳嗽著,藥香混著鬢角的茉莉頭油味,"會一直守護著你。"
窗外飄來熟悉的苦香,顧婉儀推開窗戶。三樓書房的燈亮著,父親的身影映在窗紗上,像皮影戲里孤獨的剪影。這些年他總在深夜批閱文件,案頭永遠擺著母親最愛的茉莉花茶。
她抓起剪刀,卻在觸及繡帕的瞬間停住了。銅鏡里映出自己發(fā)紅的眼眶——她比誰都清楚,父親書房的長明燈,何嘗不是另一種守候?
"可是娘..."她摩挲著照片喃喃自語,"如果他真的快樂..."
鋼琴上的節(jié)拍器突然嗒的一聲,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夜鶯。
顧世鈞的書房
顧世鈞推開雕花玻璃門,老傭人福伯端著青瓷蓋碗跟進來:"老爺,您的茶..."
"放著吧。"
他解開西裝扣子,茶湯里浮沉的茉莉讓他想起某個雨夜的發(fā)梢。紅木書柜最上層,《牡丹亭》的絹面書脊在臺燈下泛著幽光。這是民國十年商務印書局的特裝本,亡妻用簪花小楷在扉頁題了"情之所鐘"。
"夢回鶯囀..."泛黃的紙頁間突然落出一張戲票,是去年梅蘭芳來滬時的座次。他想起那日沈書瑤站在海棠樹下說:"杜麗娘為情而死,又為情而生..."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月白衫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樓下突然傳來暴烈的鋼琴聲,是李斯特的《魔鬼圓舞曲》。顧世鈞苦笑著摘下眼鏡,這丫頭發(fā)脾氣的方式,簡直和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生者可以死"那句批注,墨跡早已暈開。書桌抽屜里還鎖著前天畫的素描——華懋飯店的燈光下,沈書瑤腕間的朱砂痣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圣約翰大學林蔭道
初夏的風裹著槐花香拂過校園,沈書瑤抱著一摞新買的《申報》合訂本,指尖輕輕摩挲著燙金封皮。這是她特意從商務印書館訂購的,為入職做準備。
"書瑤!"林素心小跑著追上來,臉頰泛著紅暈,"猜猜我今早收到什么了?"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封燙金請柬,得意地晃了晃,"下個月初六,我和陳家的訂婚宴。"
沈書瑤驚喜地接過請柬,絲絨質(zhì)地的封面上繡著并蒂蓮:"這么快?上次聽你說還在相看。"
"父親拍板定的。"林素心撇撇嘴,隨即又笑起來,"不過陳少爺人還不錯,在匯豐銀行做事。"她挽住沈書瑤的手臂,"你和婉儀一定要來,就我們幾個小姐妹,不用那些虛禮。"
"當然要去。"沈書瑤笑著應下,順手幫林素心拂去肩頭的槐花,"對了,我正想問你——申報館附近的霞飛坊有幾處不錯的公寓,但離學校遠了些。"
"你要搬出去???"林素心瞪大眼睛,"沈叔叔同意了?"
"父親說既已畢業(yè),就要學著謀生,該學著自立了。"沈書瑤眼中閃著光,"母親還說要給我置辦些像樣的家具。"
林素心突然壓低聲音:"聽說婉儀最近常和周家公子來往?"
沈書瑤微微一笑:"是啊,周公子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對昆曲很有研究。顧先生特意安排他們一起參加讀書會。"
"難怪婉儀最近總捧著《牡丹亭》。"林素心促狹地眨眼,"不過說真的,你考慮過以后嗎?若是進了申報......"
梧桐葉沙沙作響,沈書瑤望向遠處拍照的畢業(yè)生們:"先立業(yè),再成家。父親常說,女子也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想著即將到來的訂婚宴,一個盤算著新居該掛什么顏色的窗簾?;被ㄒ琅f紛紛揚揚地落著,見證著這個屬于她們的畢業(yè)季。
《申報》館·主編室(修改版)
沈書瑤站在編輯部副主任辦公室門前,輕輕叩響了雕花玻璃門。張主任從堆積如山的稿紙中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
"沈小姐?"他推了推眼鏡,"顧先生引薦的那位?"
"是的,這是史社長的名片。"沈書瑤雙手遞上燙金名片,新做的陰丹士林布旗袍袖口隨著動作泛著淡淡藍光。
張主任掃了眼名片,突然從抽屜取出一疊剪報:"我看過你在校報發(fā)表的《女工夜校見聞錄》。"他抽出其中一頁,上面用紅筆圈出幾處,"文筆不錯,但數(shù)據(jù)不夠扎實。"
窗外的排字機突然轟鳴起來,沈書瑤趁機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所以我想實地走訪閘北的工廠區(qū)。比如繅絲廠女工王阿妹,她通過夜校學習后..."
"先別急著說選題。"張主任打斷她,遞來一份油墨未干的校樣,"這是明天要發(fā)的社論,給你二十分鐘,寫個三百字的編者按。"
沈書瑤接過鋼筆時,瞥見校樣上"婦女解放"四個大字被劃了道紅杠。她深吸一口氣,筆尖在紙上流暢地滑動起來。
二十分鐘后,張主任扶了扶眼鏡:"'真正的解放不在于口號,而在于讓每個女工下班后還有精力讀報'...有意思。"他突然站起身,"跟我去見史社長。"
總編輯辦公室里,史量才正在批閱一疊讀者來信。見他們進來,抬起頭:"沈小姐,又見面了....."
"社長好。"沈書瑤微微欠身,"我認為《申報》應當成為新時代女性的喉舌,而非..."
"口號誰都會喊。"史量才突然將一封信甩在桌上,"今早剛收到的,蘇州商會副會長夫人親筆,說我們鼓吹離婚自由是傷風敗俗。"
沈書瑤拾起信箋,簪花小楷的墨香里裹挾著陳腐氣息。她突然笑了:"社長可知道,這位夫人去年剛用兩千大洋贖回了被賣到戲班的丫鬟?"
史量才的鋼筆尖頓在紙上,洇開一點墨跡。
"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做系列報道。"沈書瑤從手袋取出精心準備的提綱,"第一期走訪女工夜校,第二期調(diào)查包身工現(xiàn)狀,第三期..."她翻開第三頁,"專訪金陵女大首屆畢業(yè)生現(xiàn)狀,用事實展現(xiàn)教育如何改變女性命運。"
排字機的轟鳴突然停了,辦公室里只剩下座鐘的滴答聲。史量才與張主任交換了個眼神。
"下周一開始,專欄就叫《新女性》。"史量才抽出一張空白稿紙,"第一期我要五千字,數(shù)據(jù)必須精確到每個女工的名字和工號。"
沈書瑤接過任務單時,發(fā)現(xiàn)右下角已經(jīng)蓋上了鮮紅的刊印。走出報館大門時,初夏的陽光正照在門前的銅牌上,"申報館"三個大字閃閃發(fā)亮。她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良藥苦口,真話刺耳。這份新工作,或許就是她最好的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