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音樂會的邀約
大光明戲院的霓虹燈在雨夜中氤氳出朦朧的光暈,將玻璃窗上的雨痕染成七彩的溪流。沈書瑤站在穿衣鏡前,指尖輕輕撫過耳垂上的珍珠,珍珠溫潤的光澤映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她深吸一口氣,絲綢旗袍的立領(lǐng)隨著呼吸輕輕摩挲著頸側(cè)肌膚,那件藕荷色旗袍上繡著暗紋的纏枝蓮,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滴滴......",沈書瑤聽到汽車鳴笛的聲音,轉(zhuǎn)身去窗臺張望看到顧先生的車到弄堂口了。
窗外的雨勢漸密,沈書瑤撐開油紙傘,水珠在傘面上敲打出細密的節(jié)奏。弄堂口的黑色雪佛蘭亮著暖黃的車燈,在雨幕中像一座溫暖的孤島。車門打開,顧世鈞撐著一把墨色油紙傘走來,傘面微微傾斜,為她擋住斜飛的雨絲。
他今日穿了件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裝,馬甲上的懷表鏈泛著低調(diào)的銀光。領(lǐng)帶是深藍色的,上面若隱若現(xiàn)的竹葉紋在走動時才會顯現(xiàn)。最讓沈書瑤意外的是他胸前口袋露出的一角淺藍色手帕,那顏色像極了她在圣約翰大學時常用的筆記本封面。
"小心......。"顧世鈞的手虛扶在她肘后,聲音比雨聲還要輕。
車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皮革香和雪松氣息。沈書瑤發(fā)現(xiàn)副駕駛座位上放著一本燙金封面的精裝節(jié)目單,舒伯特《冬之旅》的德文花體字在燈光下閃爍著柔和的金色。
"《冬之旅》?"她驚訝地轉(zhuǎn)頭,"您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
顧世鈞轉(zhuǎn)動方向盤,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胗曛械慕值?。他的?cè)臉在車窗外的霓虹燈映照下忽明忽暗,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上次宴會留聲機放到《菩提樹》時,你的手指在茶杯旁打著節(jié)拍。"
"您竟聽得出我打拍子的節(jié)奏..."沈書瑤輕聲說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節(jié)目單燙金的邊緣,"就像《菩提樹》里唱的,'在門前那口井邊,有棵菩提樹',人們總是記得生命里那些溫暖的印記。"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只是沒想到,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習慣,也會成為別人記憶中的菩提樹。"
"書瑤,"他突然喚她的名字,聲音比雨聲還要溫柔,"有些印記,不是刻意記下的。就像..."他斟酌著詞句,"就像你走進一間屋子,第一眼看見的不是華麗的陳設(shè),而是窗臺上那株不起眼的綠植——因為它恰好就在陽光最好的位置。"
"《冬之旅》講述一個失戀者在寒冬中的孤獨旅程,"顧世鈞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但最后在《老藝人》中找到平靜。"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正好是《菩提樹》的前奏節(jié)奏,"我希望你聽到的,是那個在風雪中找到方向的結(jié)局。"
顧世鈞的手指在方向盤上微微一頓。雨水模糊了車窗,將外面的霓虹燈暈染成朦朧的光團,車廂里一時只剩下雨刷規(guī)律的聲響。
沈書瑤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那上面還留著昨夜熬夜校稿時沾上的墨跡。這個小小的、不完美的細節(jié),在他眼中竟成了陽光下的綠植嗎?
"那么,"她鼓起勇氣抬頭,在車窗的倒影里對上他的眼睛,"顧先生是更喜歡《冬之旅》的蒼涼,還是《菩提樹》的溫柔?"
車子緩緩停在一個紅燈前。顧世鈞轉(zhuǎn)過頭來,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深邃:"我更喜歡..."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那個能把蒼涼唱成溫柔的人。"
2. 音樂會中的偶遇
水晶吊燈將劇場映照得如同白晝,沈書瑤坐在包廂的絲絨座椅上,指尖隨著《冬之旅》的旋律輕輕敲擊扶手。當鋼琴奏響《菩提樹》的旋律時,她忽然感到手背一暖。
顧世鈞的手掌覆了上來,修長的手指輕輕穿過她的指縫。沈書瑤心頭一跳,余光瞥見他依然專注地望著舞臺,仿佛這個動作再自然不過。他的掌心溫暖干燥,虎口處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將她的手完全包裹。
"冷嗎?"他低聲問,目光仍停留在舞臺上。
沈書瑤搖頭,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側(cè)顏。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鏡片后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翳。最讓她心跳加速的是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動作——拇指正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鳥兒。
中場休息的鈴聲響起,顧世鈞這才松開手,卻在她起身時不著痕跡地扶了一下她的后腰。鎏金大廳里衣香鬢影,他們剛走到休息區(qū),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世鈞兄!真是巧啊。"
穿著條紋三件套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金絲懷表鏈在馬甲上晃出刺目的光。沈書瑤明顯感覺到顧世鈞的身體微微一僵。
"趙經(jīng)理。"他點頭致意,卻不著痕跡地擋在沈書瑤前面。
"這位小姐是..."趙經(jīng)理的目光越過顧世鈞的肩膀,像黏膩的蜂蜜般在沈書瑤身上游走。
"申報館的沈小姐。"顧世鈞的聲音突然冷了幾分。沈書瑤注意到他肩胛骨的線條在西服下繃緊,像只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趙經(jīng)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原來是為著《新女性》專欄的事?世鈞兄對報業(yè)投資真是..."
"私人邀約。"顧世鈞打斷他,聲音不大卻讓周圍幾個賓客都轉(zhuǎn)頭張望。沈書瑤看見他左手在身側(cè)攥緊又松開,修剪整齊的指甲在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紅痕。
氣氛凝固的瞬間,沈書瑤突然上前半步:"趙經(jīng)理對女性議題也有興趣?"她笑得眉眼彎彎,"正巧我們下期要探討銀行界的性別平等呢。"
趙經(jīng)理的表情頓時僵住。顧世鈞的肩線微不可察地放松下來,借著整理袖口的動作,他的小指在沈書瑤手心輕輕一勾——像是一個隱秘的贊賞。
"要散場了,改日再敘。"顧世鈞彬彬有禮地點頭告辭。
3. 車中的告白
雨后的街道泛著濕潤的光澤,車窗映著零星的霓虹倒影。沈書瑤望著窗外漸稀的行人,指尖無意識地輕撫座椅紋路。
"顧先生今天這樣..."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卻堅定,"是在追求我嗎?"
車子平穩(wěn)地駛過最后一個路口。顧世鈞的側(cè)臉在路燈下忽明忽暗,嘴角微微揚起:"沈小姐你以為呢。"
"那我想知道為什么。"沈書瑤轉(zhuǎn)過身,直視他的眼睛,"我既不是名門閨秀,也不懂商業(yè)往來..."
"因為你會在雨天為賣報童撐傘。"顧世鈞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因為你看《牡丹亭》時會為春香抱不平。因為..."他頓了頓,"因為和你在一起時,我不再是顧會長,只是顧世鈞,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側(cè)過臉,正對上他鏡片后深邃的目光,"顧會長向來不做無謂之事。"
他忽然低笑一聲,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那你可知道,為何我獨愛《冬之旅》的終章?"
沈書瑤搖頭,一縷碎發(fā)垂落耳際。
"因為風雪終會停歇。"他傾身過來,"就像現(xiàn)在——雨停了。"
月光透過云層,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投下淡淡銀輝。沈書瑤忽然發(fā)現(xiàn),他今天系的領(lǐng)帶正是她上次稱贊過的那條。
4. 父女的對話
晨光透過紗簾灑在早餐桌上,顧婉儀漫不經(jīng)心地攪動著咖啡:"父親,巴黎美術(shù)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到了。"
顧世鈞放下報紙:"什么時候啟程?"
"下個月初。"她突然抬頭,"您對書瑤是認真的嗎?"
顧世鈞在碟沿輕碰出脆響:"當然,10年了,你見過我對誰動過真心?"
"唐瓔珞呢..."顧婉儀的銀匙在杯沿磕出顫音,"她算不算您的女朋友?"
顧世鈞摘下眼鏡:"我把她當作合作伙伴,各取所需。"
"可我覺得她不是..."顧婉儀欲言又止,轉(zhuǎn)而說道:"書瑤確實有才情,作為她的朋友,我也希望她有個好歸宿。但她不適合當顧太太...她太年輕了,你們會面臨很多世俗的挑戰(zhàn)。"
"婉儀。"顧世鈞摘下眼鏡,"你母親嫁給我時,也不過二十三歲。"
"那不一樣!母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你們有著年少的情份..."
顧世鈞笑著搖頭:"你母親第一次主持茶會,把龍井和紅茶煮成了一鍋。"
顧婉儀也忍不住笑了,她從未聽過父親談起這些趣事,立即央求道:"父親,再多給我講講母親年輕時候的事情吧。"
5.鉛字與印章
清晨八點的申報館門前,排字工人們正忙著搬運鉛字。沈書瑤站在大理石臺階上,緊了緊手中的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她精心準備的《紡織女工現(xiàn)狀調(diào)查》和一篇關(guān)于新式婚姻觀的評論。
"沈小姐!"史量才從二樓窗口探出身,"上來吧。"
編輯部里彌漫著油墨和咖啡的混合氣味。沈書瑤剛將文稿放在總編桌上,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北方口音:
"看來我們真要成為同事了。"
陸明遠倚在門框上,藏青色中山裝的袖口沾著新鮮墨漬。他手里拿著一疊校樣,最上面那頁赫然印著《論現(xiàn)代女性職業(yè)發(fā)展困境》。
"國際版助理編輯。"他笑著晃了晃胸前的職員證,"顧小姐沒告訴你?"
沈書瑤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婉儀只說有個職位空缺,沒想到你這么快就來了。"
"她倒是熱心。"陸明遠突然壓低聲音,"不過我更想知道,顧會長看到這篇報道會作何感想?"他指了指她稿紙上"包身工制度堪比奴隸"的標題。
史量才突然咳嗽一聲:"沈小姐,你這篇女工專訪..."他推了推眼鏡,"數(shù)據(jù)很翔實,但恐怕要刪掉薪資對比那段。"
"為什么?那些數(shù)字我核實過三遍。"
"因為..."陸明遠突然插話,從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通商銀行剛給報館發(fā)了照會,說這類內(nèi)容會影響市面穩(wěn)定。"他意味深長地補充:"趙行長親自簽的字。"
沈書瑤的鋼筆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她抬頭時,正對上陸明遠鏡片后探究的目光——那里面既不是嘲諷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種奇怪的期待,仿佛在等她做出某個決定。
"史社長,"她突然站起身,"如果另附一頁勘誤說明,是不是就能保留原文?"
老式電扇在天花板上吱呀轉(zhuǎn)動,將她的聲音清晰地送到走廊。幾個排字工人停下腳步,透過毛玻璃窗好奇地張望。
陸明遠突然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銅質(zhì)印章:"巧了,我叔叔在印刷廠管質(zhì)檢。"他輕輕將印章按在沈書瑤的稿紙上,"這種小批量的加印,通常不需要總編二次簽字。"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那枚未干的印鑒上折射出細碎金光。沈書瑤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溫潤的年輕人,或許比她想象中更熟悉報館的每一個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