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那輛白色甲殼蟲,終于在原地僵持了半個鐘頭。
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猛地撕裂夜空,像頭絕望的野獸,一頭扎進黑暗里,再也看不見了。
我松開阿梅,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虛脫地靠在墻上。
“嘖,演得真不錯?!卑⒚飞斐鐾恐⒌さ闹讣?,替我理了理皺巴巴的衣領(lǐng),語氣聽不出喜怒,“奧斯卡都欠你一座小金人?!?/p>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
“就是苦了你的小警花了。”
我沒吭聲,從口袋里摸出煙盒,火機“咔噠”一聲,打了兩次才把煙點著。
“你打算怎么辦?”阿梅問。
我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喉嚨:“我會讓她滾得遠遠的?!?/p>
“最好是這樣?!卑⒚酚挠膰@了口氣,“沈默,我們走的是刀尖,踩的是鋼絲,容不得半點牽掛?!?/p>
任何一點心軟,代價就是我們的命。
我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灼燒著肺,我點了點頭。
我以為,今晚這出戲,足夠讓林倩倩對我徹底死心。
但我還是低估了她。
低估了她的瘋,她的傻,她的執(zhí)拗。
第二天,我剛從龍哥名下的娛樂會所里出來,就被她堵死在了巷子口。
她整個人憔悴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布滿了駭人的血絲。
像是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氣神。
“沈默!”她嘶吼著沖到我面前,張開雙臂攔住我的去路。
我擰起眉頭,想從她身邊繞過去。
她卻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指甲狠狠地掐進我的肉里,像是要嵌進骨頭。
“你告訴我!昨天晚上那個女人是誰!”
她仰著頭,那雙曾經(jīng)亮如星辰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就是你這七年過的日子嗎?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打架,爛在泥里,你就這么作踐自己?”
她的每個字,都像一柄千斤重的鐵錘,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口。
砸得我血肉模糊。
我看著她滿是血絲的眼睛,心里在瘋狂吶喊:
“是!我作踐自己,作踐我們七年的回憶,作踐你對我所有的愛!因為只有這堆爛泥,才能把你這顆明珠推得遠遠的,推向安全的光里!”
那一瞬間,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差點就要控制不住,想把她死死地揉進懷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吼出來。
但我不能。
我身后,是萬丈深淵。
我強迫自己把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踩進腳底,用力甩開她的手。
我扯出一個最混賬,最無賴的笑容。
“林警官,你這手也伸得太長了吧?”
“我他媽是跟女人鬼混還是跟男人上床,跟你有一毛錢關(guān)系?我們七年前就掰了,你不會還想著跟我這堆爛泥破鏡重圓吧?”
“你……”林倩倩的臉“唰”地一下,血色褪盡,白得像張紙。
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好像下一秒就會碎掉。
我看著她這副樣子,心被活生生撕成兩半。
但嘴里吐出的字,卻淬滿了毒。
“別傻了,林倩倩?!?/p>
“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是什么人?警界新星,市長千金。”
“我呢?我就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臭混混!我們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我猛地湊近她,嘴唇貼著她的耳朵,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殘忍地碾碎她最后一點希望。
“忘了我?!?/p>
“去找個門當戶對的好男人嫁了,別再來煩我,懂嗎?”
說完,我一眼都沒再看她,徑直從她身邊撞了過去。
身后,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聲,一聲一聲,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嘔出來。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用尖銳的刺痛提醒自己,不準回頭。
快了,倩倩,再等等。
等我拔掉龍哥這顆毒瘤,等我把所有骯臟都親手埋葬。
我就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到時候,是打是罵,是死是活,我都認。
回到出租屋,阿梅已經(jīng)在等我了。
她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屋里的空氣像是凝固成了水泥。
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事了?”
阿梅抬起頭,點了點頭,把一支錄音筆扔到我面前。
“剛從龍哥書房里拿回來的,你聽。”
我按下播放鍵。
里面?zhèn)鱽睚埜珀庩柟謿獾穆曇?,和一個沙啞的男聲。
“……條子那邊有什么動靜?”是龍哥。
“有。聽說要搞個大動作,代號‘雷霆’,沖著我們來的?!笔悄莻€沙啞的男聲。
“內(nèi)鬼呢?挖出來了沒有?”
“還沒。不過……我們局里的人說,緝毒隊最近跟一個叫‘夜鶯’的線人,聯(lián)系得特別勤。”
“夜鶯”兩個字鉆進耳朵,我和阿梅的臉色同時劇變。
錄音還在繼續(xù)。
“夜鶯……”龍哥的聲音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把這個名字,給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挖!”
“另外,給我盯死阿梅和沈默!尤其是那個沈默。他就是個見錢眼開的蠢狗,但腦子比猴都精,身手比鬼都利索,你不覺得奇怪嗎?狗急了也咬人,給我盯緊點!”
“還有他那個當警察的前女友……給我把她的底細,查個底朝天!”
錄音戛然而止。
我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我暴露了?!卑⒚返穆曇艉芷届o,平靜得讓人發(fā)慌,“龍哥盯上我了?!?/p>
“不一定,”我強迫自己冷靜,“他只聽到了一個代號,沒有證據(jù)。”
“沈默,我們賭不起?!卑⒚房粗遥凵窭锸乔八从械膱远?,“我當了九年臥底,我知道他的手段。一旦被他抓到把柄,他會讓我死都變成一種奢侈。”
她從脖子上摘下那條十字架項鏈,熟練地擰開吊墜,從里面倒出一粒比米粒還小的黑色芯片。
“這里面,是他七年來所有的罪證。制毒工廠的位置,交易網(wǎng),還有他背后那把保護傘?!?/p>
她把芯片死死地塞進我手心,握緊了我的手。
“我復(fù)制了兩份。一份在我這兒,另一份,我藏在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p>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快得像連珠炮。
“聽著,沈默!如果我回不來,你什么都別做,就當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酒吧,找到我留下的東西,親手交給老張!這是最后的機會,必須收網(wǎng)!”
“你要干什么去?”我死死抓著她的手,不肯放。
“我去見龍哥?!卑⒚沸α耍切θ堇锸歉八腊愕臎Q絕和悲壯,“他不是懷疑我嗎?我就去給他一個‘交代’。我會把所有的水都攪渾,把他的注意力全引到我身上,為你,為行動,爭取最后的時間!”
“不行!那他媽是送死!”
“沒有時間了?!卑⒚飞钌畹乜戳宋乙谎郏且谎劾?,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沈默,活下去?!?/p>
“替我,替所有倒下的兄弟,活下去,親眼看到天亮的那一天。”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是赴死般的決絕。她沒有掙開我的手,反而上前一步,替我理了理皺巴巴的衣領(lǐng),動作輕柔得像在拂去灰塵。
“沈默,我的遺言,九年前就寫好了?!彼届o地說,“現(xiàn)在,去完成你的任務(wù)。”
她說完,才用力掙開我的手,轉(zhuǎn)身,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向著門外走去。
她的背影,像一支射出去,就再不會回頭的箭。
阿梅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手里死死攥著那張小小的芯片。
它那么輕,卻又那么重。我仿佛能感覺到,芯片的一面刻著阿梅的命,另一面,刻著倩倩的命。而那鋒利的刀刃,正一寸寸抵著我的喉嚨。
我不能哭,不能抖,甚至不能為她默哀一秒。
我知道,她這一去,就是用她的命,換我的命,換這次行動的收網(wǎng)。地獄的請柬,已經(jīng)到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接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龍哥那標志性的,笑里藏刀的聲音。
“阿默啊,在哪兒呢?過來我這一趟,哥哥有點事,想跟你聊聊?!?/p>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鴻門宴。
他叫我過去,一定和阿梅有關(guān)。
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聽見自己的聲音,恭敬,諂媚,和我平時扮演的那個跟屁蟲一模一樣。
“好的,龍哥,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我把那張要命的芯片小心地藏好。
我走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一遍,又一遍。
我練習(xí)著臉上的表情,眼神必須是愚蠢的,貪婪的,絕不能有一絲一毫屬于沈默的東西。
我不能,辜負她用命換來的機會。
我出了門,打車,前往龍哥的私人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