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門口那原本氣勢洶洶的婆子管事,被云羲那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的目光一掃,竟齊齊噤了聲。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卻像臘月里的冰水,兜頭澆了他們一身,讓他們從心底里竄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為首的張婆子仗著自己在夫人面前有些臉面,強壓下心頭那點不自在,色厲內(nèi)荏地尖聲道:“何事?林微,你闖下大禍還敢裝傻充愣!赫連少爺?shù)娜艘彩悄隳軇拥??趕緊滾出來,跟我們?nèi)デ皬d向家主和赫連老爺請罪!”
云羲的記憶中翻涌起零碎的片段。今日白晝,原主林微在坊市被赫連絕的幾個惡仆堵截調(diào)戲,掙扎推搡間,其中一個惡仆自己腳下不穩(wěn)摔了個跟頭,磕破了額頭。這便成了她“動手打傷赫連家仆”的罪狀。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云羲沒有理會張婆子的叫囂,她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院外逐漸深沉的天色上。這具身體太過虛弱,僅僅是站立片刻,便已感到陣陣眩暈。當(dāng)務(wù)之急,是獲取能量,修復(fù)這具皮囊,而非與這些螻蟻浪費口舌。
她抬步,徑直向門口走去。
她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穩(wěn)。堵在門口的婆子們竟被她那無聲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向兩旁退開,讓出一條通路。
那管事男人臉上有些掛不住,伸手欲攔:“七小姐,家主吩咐……”
云羲腳步未停,只是微微側(cè)頭,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依舊平靜,卻仿佛帶著千鈞重壓,讓管事男人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仿佛看到的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庶女,而是一位不容褻瀆的存在。
云羲就這樣,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出了柴房,走進(jìn)了微涼的夜風(fēng)之中。
她沒有去前廳,而是循著記憶,朝著林家那簡陋的大廚房方向走去。
身后,張婆子等人面面相覷,終究沒敢再強行阻攔,只悻悻地跟在后面,嘴里不干不凈地嘀咕著“待會兒有你好瞧”之類的話。
廚房正值忙碌過后的歇息時間,幾個粗使丫鬟正在收拾灶臺。見到云羲進(jìn)來,皆是一愣,隨即露出或鄙夷或同情的神色。
云羲無視她們,目光掃過廚房角落那幾個半人高、用來傾倒殘羹冷炙的潲水桶。記憶中,原主餓極時,曾不止一次偷偷來這里,與那些負(fù)責(zé)倒潲水的婆子說盡好話,才能撈得一點尚且能入口的、未被污染的剩飯剩菜果腹。
但此刻,她并非為此而來。
她的視線落在灶臺旁一個閑置的藥罐上,以及角落里堆放的一些看似枯枝爛葉、實則尚存些許微弱藥性的廢棄藥材根莖上——那是廚子們偶爾熬煮一些簡單藥膳后丟棄的殘渣。
林家雖是小城家族,但亦有修士,廚房偶爾也會處理一些最低等的靈植藥材,這些邊角料對修士無用,對凡人卻還有點微末功效。
云羲走上前,拿起那個布滿油污的藥罐,又仔細(xì)地從那堆“垃圾”里挑揀出幾節(jié)干枯的黃精根須、幾片發(fā)蔫的枸杞葉、一小把干癟的山茱萸。
她的動作自然無比,仿佛本應(yīng)如此。
一個胖廚娘叉腰呵斥:“哎!那個誰!林微?你動那些東西做什么?那也是你能碰的?趕緊放下滾出去!”
云羲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走到水缸旁,舀水清洗藥罐和挑揀出的藥材殘渣。
那胖廚娘覺得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罵罵咧咧地就要上前拉扯。
跟在后面的張婆子倒是眼珠一轉(zhuǎn),拉住了胖廚娘,陰陽怪氣道:“讓她弄!我看她能弄出什么花樣來!反正都是要倒掉的東西,吃壞了肚子也是她自找的!正好省得我們?nèi)デ皬d費口舌?!?/p>
她們抱著臂,冷笑著在一旁看熱鬧,等著看云羲出丑。
云羲熟練地生起灶底殘留的余燼,加了把柴,將洗凈的藥材和清水放入藥罐,慢慢熬煮起來。她控制火候的手法精妙至極,仿佛演練過千萬遍,明明是最普通的灶火,卻讓她用出了地脈靈火般的掌控力。
不多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藥香開始從罐中彌漫出來。那香氣并不濃郁,卻異常純粹沁人,聞之令人精神一振,完全不像是在熬煮一堆廢棄藥渣。
看熱鬧的廚娘和婆子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藥汁熬成,云羲將墨黑色的藥液倒入一個破碗中,溫度稍降,便一飲而盡。
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溫和的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快速補充著這具身體虧空的氣血,修復(fù)著暗傷。雖然效果微乎其微,聊勝于無,但足以讓她恢復(fù)些力氣。
她放下碗,感受著身體內(nèi)部一絲微弱的好轉(zhuǎn),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那些依舊愣在一旁的婆子丫鬟。
“我的晚膳呢?”她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眾人都是一怔。張婆子下意識地想嘲諷“你還想吃晚膳?”,但對上云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竟鬼使神差地指向一旁桌上蓋著的籃子:“那…那邊是給你們這些下人留的……”
云羲走過去,掀開籃子,里面是幾個冷硬的雜面饅頭和一碟寡淡的咸菜。
她拿起兩個饅頭,用干凈的布包好,看也沒看眾人一眼,轉(zhuǎn)身便走出了廚房,徑直朝著記憶中原主那位于林家最偏僻角落的破舊小院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廚房里的眾人才仿佛松了口氣,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愕與不解。
“邪了門了……”張婆子喃喃道,“這死丫頭今天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
……
原主居住的小院比柴房好不了多少,院墻傾頹,屋檐破損,房間里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破桌子和一個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衣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霉味。
云羲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她坐在硬板床上,慢慢咀嚼著冷硬的饅頭,就著體內(nèi)尚未完全化開的藥力,一點點地補充著身體最基礎(chǔ)的需求。
同時,她開始更仔細(xì)地梳理原主的記憶和這具身體的狀況。
天風(fēng)大陸,修真文明并不繁盛,最高修為者似乎也只是金丹期。林家便是這青林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修真家族,家主林震天乃是筑基中期修士。
原主林微,是林震天一次酒醉后與一名卑賤丫鬟所生。那丫鬟在生產(chǎn)后不久便“意外”去世,留下林微這個“恥辱”的印記,在家族中備受歧視欺凌。她靈根資質(zhì)極差,修煉多年也只是勉強達(dá)到煉氣一層,幾乎與凡人無異,因此更被視為廢物,地位連得臉的奴仆都不如。
近期,林家似乎想巴結(jié)城內(nèi)勢力更大的赫連家族,竟有意將林微許配給赫連家族那個以虐待侍妾為樂、聲名狼藉的少主赫連絕。原主今日的反抗和之后的遭遇,皆源于此。
“赫連絕……”云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淡漠。這只是棋盤上一只稍微顯眼些的螻蟻罷了。
她更關(guān)心的是自身的恢復(fù)。此界靈氣稀薄,靠這點廢棄藥渣和粗劣食物,想要快速修復(fù)這具身體,無異于天方夜譚。她需要真正的藥材,甚至最低等的靈草。
而獲取資源,需要錢,或者實力。
眼下,兩者她都欠缺。
忽然,她指尖觸碰到袖口內(nèi)里一個極不起眼的硬物。記憶浮現(xiàn)——這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材質(zhì)普通、邊緣都已磨損的劣質(zhì)玉簪,原主一直偷偷藏著,視若珍寶。
云羲取出玉簪。入手冰涼,材質(zhì)粗糙,確是最下等的玉石,內(nèi)含雜絮,對修士毫無用處。
但……
她指尖微微用力,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本質(zhì)極高的神念緩緩滲入玉簪之中。
下一刻,玉簪內(nèi)部那細(xì)微的雜絮和瑕疵,在這絲神念的引導(dǎo)下,開始發(fā)生極其微妙的變化。它們并非被剔除,而是以一種玄奧的方式重新排列、組合,仿佛被無形之手精心雕琢!
片刻之后,云羲攤開手掌。
那枚劣質(zhì)玉簪依舊其貌不揚,但若是有精通煉器或感知敏銳的修士在此,便會震驚地發(fā)現(xiàn),這玉簪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竟變得異常通透純凈,雖材質(zhì)未變,卻隱隱透出一股溫潤祥和的氣息,仿佛被大師開光蘊養(yǎng)過數(shù)十年一般!一種極微弱的“靜心凝神”的效用,正緩緩從簪身上散發(fā)出來。
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于她而言,不過是意念微動之事。雖然受限于材質(zhì)和此刻的實力,效果甚微,但放在這凡俗小城,已足堪稱異寶。
云羲收起玉簪。明日,或可憑此換得些許啟動之資。
夜色漸深。
她盤膝坐在床上,再次運轉(zhuǎn)那基礎(chǔ)引氣訣。這一次,有了食物和藥力的補充,天地間那稀薄的靈氣匯聚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絲絲,如同涓涓細(xì)流,緩慢卻持續(xù)地沖刷、滋養(yǎng)著那干涸淤塞的經(jīng)脈。
過程依舊緩慢的令人發(fā)指。
但云羲的心境卻古井無波。千萬年輪回,她最不缺少的,便是耐心。
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云羲便睜開雙眼。一夜修煉,雖進(jìn)展微乎其微,但精神已好了許多,身上的傷勢也減輕了不少。
她簡單洗漱,將那頭枯黃散亂的頭發(fā)用一根普通布帶束起,便拿著那枚已然不同的玉簪,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林家側(cè)門,朝著青林城的坊市走去。
青林城坊市頗為熱鬧,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更有許多散修就地擺攤,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售賣之物多是些低階藥材、粗劣法器、基礎(chǔ)符箓之類。
云羲氣質(zhì)特殊,雖衣著破舊,面容憔悴,但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靜,還是引得少數(shù)路人側(cè)目。
她并未去那些大的商鋪,而是尋了一個相對冷清的角落,將那塊洗得發(fā)白的舊布鋪在地上,將那枚玉簪輕輕放在布上,然后便閉目眼神,靜待緣法,絲毫不像其他攤販那般吆喝。
她這做派,反倒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
不久,一個穿著體面、管家模樣的老者在一個小廝的陪伴下路過攤位,目光掃過那枚玉簪,本是隨意一瞥,卻猛地停住了腳步。
老者顯然有些見識,俯下身,仔細(xì)端詳那枚玉簪,越看眼中驚異之色越濃。他感受到那股令人心緒寧和的微弱氣息,這絕非普通劣玉能有!
“小姑娘,這簪子……怎么賣?”老者試探著問道,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客氣。
云羲睜開眼,淡淡道:“十塊下品靈石,或者等價的淬體藥材。”
老者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十塊下品靈石!這足以讓一個煉氣初期的修士肉痛了。這小姑娘口氣不??!他再次仔細(xì)感知那玉簪,那絲若有若無的靈韻卻又做不得假。
“這……可否讓老夫仔細(xì)看看?”老者猶豫道。
云羲微微頷首。
老者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簪,入手溫潤,那靜心凝神的效果似乎更明顯了些。他心中斷定,這必是某種隱藏了真實價值的寶貝!或許是某位前輩高人隨手把玩過的物件?
“十塊下品靈石,我要了!”老者不再猶豫,生怕被人搶走,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袋,點了十塊靈氣盎然的下品靈石遞給云羲。這對于他背后的家族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若真如他所想,絕對是值得的。
云羲接過靈石,看也沒看便收了起來。
老者拿著玉簪,如獲至寶,匆匆離去。
周圍幾個注意到這邊交易的小販和散修都驚呆了,一個個看向云羲的目光充滿了不可思議。一枚破玉簪賣十塊下品靈石?那老頭莫不是瘋了?還是這看起來窮酸的小姑娘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云羲無視周圍各種探究、好奇、貪婪的目光,收起舊布,起身便朝著坊市內(nèi)最大的藥鋪“百草堂”走去。
懷揣十塊下品靈石,她如今也算略有底氣。
剛走出不遠(yuǎn),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三個穿著流里流氣、明顯是坊市底層混混的漢子便堵住了她的去路,眼神不善地盯著她剛剛收入懷中的靈石袋。
“小妹妹,運氣不錯???撿了個大漏?”為首一個刀疤臉漢子嘿嘿笑著,搓著手逼近,“哥幾個最近手頭緊,借點靈石花花?”
云羲停下腳步,看著眼前三人,眼神依舊平靜。
果然,財帛動人心,尤其是在這實力為尊的世界。
她正欲稍稍活動一下筋骨。
忽然,一個略帶焦急的清亮女聲從旁邊傳來:
“你們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搶東西嗎?”
云羲側(cè)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裙、年紀(jì)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快步走來,柳眉倒豎,怒視著那三個混混。少女身后還跟著兩個氣息不弱的護(hù)衛(wèi),顯然是某個家族的小姐。
那三個混混一見這架勢,尤其是感受到護(hù)衛(wèi)身上散發(fā)出的煉氣中期的靈壓,頓時臉色一變,悻悻地瞪了云羲一眼,撂下句“算你走運”,便灰溜溜地跑了。
黃衣少女走到云羲面前,關(guān)切地問道:“這位姐姐,你沒事吧?那些地痞沒嚇到你吧?”她目光清澈,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真善意。
云羲看著她,記憶中浮現(xiàn)出相關(guān)信息。玉搖,青林城三大家族之一玉家的小姐,天賦不錯,心地善良,在城中風(fēng)評甚好。
“無妨。多謝。”云羲微微頷首,語氣淡然。
玉搖似乎有些驚訝于她的平靜,仔細(xì)看了看云羲破舊的衣著和蒼白的臉色,猶豫了一下,從自己的繡花荷包里取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來:“姐姐,我看你氣色不太好,這瓶‘蘊氣散’雖然只是最低等的丹藥,但對調(diào)理氣血有些幫助,你拿去用吧?!?/p>
云羲看了看那瓶丹藥,又看了看玉搖真誠的眼神。這“蘊氣散”對她而言,效果比昨晚的藥渣好不了多少,但這份善意,在此界卻頗為難得。
她并未拒絕,接了過來:“多謝?!?/p>
“舉手之勞而已?!庇駬u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姐姐以后來坊市要小心些,那些混混專挑落單的人欺負(fù)。我先走啦!”她說完,便帶著護(hù)衛(wèi)轉(zhuǎn)身離去,鵝黃色的身影活潑靈動。
云羲握著那瓶微溫的瓷瓶,看著少女遠(yuǎn)去的背影,目光微動。
旋即,她轉(zhuǎn)身,步入了百草堂。
堂內(nèi)藥香濃郁,伙計見云羲衣著寒酸,本想敷衍,但云羲直接報出的幾味淬體藥材名稱卻頗為精準(zhǔn),且直接取出了一塊下品靈石。
伙計態(tài)度立刻恭敬了幾分,很快便將藥材包好遞上。
云羲拿著藥材,走出百草堂,抬頭望了望青林城上空那片狹小的天空。
第一步,已然邁出。
該回去,稍稍改造一下這具不堪用的皮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