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如流水，自女子纖長的指尖淌出。那并非凡間絲竹之聲，每一個音符落下，便在空中凝成實(shí)質(zhì)般的淡金微光，繚繞不散，似有生命般翩躚起舞，最終又融于虛空，仿佛從未存在過。
此處是無盡虛空中的孤島，浮沉于萬千世界的投影之間。頭頂蒼穹，無數(shù)光斑明滅閃爍，宛若綴滿鉆石的黑絨幕布，每一處光斑便是一方世界的生滅輪回。云羲支頤而坐，一襲流云般的素白裙裾迤邐在地，眸光掠過那些璀璨又瞬息湮滅的光點(diǎn)，眼底沉淀著一種足以令萬物屏息的亙古寧靜。她看過的興衰，比星辰更多；她聆聽的悲歡，比恒河沙數(shù)更巨。
“殿下，時辰到了?！?/p>
身側(cè)，一襲青衣的侍從垂首恭立，聲音清冷如玉磬相擊，在這極致的靜謐中也不顯突兀。他是青鸞，自誕生之初便守護(hù)于此，職責(zé)唯有二字：守望。
云羲未回頭，只是極淡地應(yīng)了一聲：“嗯?！彼哪抗庖琅f停留在那片浩瀚的星海幕布之上，仿佛在審視一盤下了太久、即將終局的棋。千萬年一輪回，于她而言，不過是閉眼再睜眼的一次短暫休憩。枯燥么？或許。但唯有如此，方能積跬步以至千里，聚細(xì)流以成江海，每一次輪回的積淀，都讓她向著那無人企及的終極之境更近一分。只是這一次，是第一千次。終結(jié)，亦或是開端？
“此次輪回，情形似乎……有所不同?！鼻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遲疑，若非云羲與他相伴無盡歲月，亦難以捕捉?！啊沁叀牟▌印纫酝魏我淮味几钴S。他們或許已窺得一絲天機(jī)?！?/p>
云羲聞言，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淺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擔(dān)憂，反而帶著一種孩童發(fā)現(xiàn)新玩具般的興味，淡漠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億萬星辰驟然亮起。
“窺得？”她輕聲重復(fù)，語氣慵懶，卻自有睥睨萬物的意蘊(yùn)，“那是我故意留下的縫隙。若無人入局，投石問路，這最后一局棋，豈非太過無趣？”
她終于起身，流云廣袖微拂，那些凝結(jié)的音符光點(diǎn)如同溫順的精靈，環(huán)繞著她翩躚舞動，最終悄然散去。她行至懸崖邊，俯瞰下方無盡虛空，其中一方微不足道、靈氣稀薄的世界投影，正靜靜旋轉(zhuǎn)。
“情劫……”她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那雙看盡滄海桑田、億萬紅塵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些許真正的期待?！岸颊f此劫難過，十世九傷。不知這次，會給我送來怎樣的…‘驚喜’？”
她抬手，纖指如蘭，輕輕點(diǎn)向那方名為“天風(fēng)大陸”的世界投影。
景象驟然拉近，顯露出一片凡塵俗世。林家后院，偏僻柴房之外，一場小小的欺凌正在上演。
幾個衣著鮮亮的侍女圍著一個瘦弱的少女，言辭刻薄。
“林微，別給臉不要臉！赫連少爺能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一個庶出的廢物，靈根駁雜，活著也是浪費(fèi)糧食，不如替家族聯(lián)姻，也算有點(diǎn)用處！” “就是！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瞧瞧你這身破衣裳，連我們都不如！”
為首的綠衣侍女，臉上帶著嫌惡與倨傲，竟伸出手，死死按住那名為林微的少女的頭顱，狠狠地向著一旁積滿污水的泥潭壓去！
少女奮力掙扎，卻氣力微弱，渾身沾滿污漬，發(fā)髻散亂。那雙原本應(yīng)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麻木的死寂與絕望，倒映著渾濁的泥水和自己狼狽不堪的臉。屈辱的淚水混著泥漿滑落，她卻咬緊了唇，不肯發(fā)出半點(diǎn)嗚咽。
云羲的目光落在少女那雙眼眸上，平靜無波。于她而言，這悲歡離合，不過萬象紅塵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便從這里開始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云羲的身影開始變得虛幻，化為億萬瑩白璀璨的光點(diǎn)，如同逆流的星河，浩蕩卻又無聲地匯入那世界投影之中。那投影微微波動，旋即恢復(fù)原狀，仿佛什么也未曾發(fā)生。
島上一時萬籟俱寂，只余下那具名為“林微”的軀殼原主殘留的最后一絲怨念與不甘，在空中緩緩消散。
青鸞靜立原地，望著主人消失的方向，如同亙古不變的礁石。他知道，一場以天地為盤、眾生為子的棋局，已然落下了第一子。而這一次，執(zhí)棋的殿下，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樂在其中。
只是不知，那妄圖利用“情劫”窺探神權(quán)的螻蟻們，能否讓殿下這最后一局，玩得盡興？
……
冰冷，刺骨的冰冷。
潮濕發(fā)霉的氣味混合著身上的劇痛，將云羲的意識從無邊混沌中拉扯出來。
首先恢復(fù)的是觸覺。身下是粗糙硌人的干草，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腐朽氣味。身上每一寸骨頭都像散了架，尤其是額頭和臉頰，火辣辣地疼，濕黏的液體正緩緩從額角滲出，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緊接著是聽覺。遠(yuǎn)處隱約傳來模糊的嬉笑聲和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近處，只有老鼠啃噬木頭的窸窣聲，以及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
她……成功了。
意識徹底清醒，屬于“云羲”的浩瀚神念，此刻正被困于一具無比孱弱、傷痕累累的少女軀殼之內(nèi)。
屬于這具身體原主——林微——那短暫而悲慘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入她的識海。
不是旁觀者的故事，而是無數(shù)個瞬間的切身體驗(yàn)，尖銳而鮮明：
觸覺： 指甲無數(shù)次摳進(jìn)潮濕冰冷的泥土里，試圖抓住一點(diǎn)可憐的依靠，卻只撈到一手污穢和絕望。 嗅覺：破舊被褥上永遠(yuǎn)散不去的霉味，混合著廉價傷藥刺鼻的氣息，那是每一次挨打后，獨(dú)自蜷縮在柴房里能聞到的全部味道。 聽覺：夜半時分，窗外經(jīng)過的家仆肆無忌憚的嘲笑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一個少女最脆弱的自尊上。 味覺：餿掉的飯菜混著淚水咽下喉嚨的苦澀和沙礫感，胃里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從未停止過。 視覺：最后定格的一幕，是幾雙繡著金線的華麗靴子踩在眼前的水洼里，污水濺了她滿臉。她被人死死按著頭，視野里只有那片被踐踏的、渾濁的泥漿，和倒映在水中、那雙寫滿了麻木與死寂的、屬于自己的眼睛。
這些感受過于卑微，過于尖銳，與云羲自身那浩瀚無邊的神念、那亙古不變的寧靜形成了荒謬而劇烈的沖突。
她微微蹙起了眉。
那不是憤怒，也并非簡單的憐憫。而是一種……被強(qiáng)行塞入了一顆過于渺小卻滿載痛苦的沙礫的異物感。這沙粒硌在她浩瀚無邊的神念之中，微不足道，卻又因那份極致的“真實(shí)”而無法被忽略。
她甚至無意識地輕輕捻了捻手指，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份泥土的潮濕和冰冷。
“原來……”她低聲自語，聲音因喉嚨干澀而沙啞，卻聽不出絲毫情緒，“被踩進(jìn)泥里的感覺，是這樣的。”
她擁有創(chuàng)世之力，彈指間可令星辰生滅。她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與文明的史詩?？晌í?dú)這最卑微、最無助、最瑣碎的痛苦，是她那漫長到近乎永恒的生命中，從未真正“體驗(yàn)”過的。
這一刻，她超然物外的“游戲心態(tài)”，產(chǎn)生了一絲極細(xì)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覺的裂紋。
她緩緩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的、布滿蛛網(wǎng)的屋頂，幾縷昏暗的光線從墻壁的縫隙艱難地透入，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身下是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堆，身上蓋著一床硬邦邦、散發(fā)著酸餿氣的破舊薄被。
這就是她此刻的容身之所——林家最偏僻角落的柴房。
她嘗試動了一下手指，一股撕裂般的痛楚從全身傳來。這具身體不僅虛弱，還帶著不輕的傷勢。
云羲閉上眼，內(nèi)視自身。
經(jīng)脈細(xì)弱且淤塞不堪，靈根更是駁雜低劣，堪稱修煉的廢物資質(zhì)。氣息微弱，顯然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加上此刻的傷痛所致。
“倒是……頗具挑戰(zhàn)性的開局。”她心中淡然一笑，并無絲毫氣餒。于她而言，這皮囊資質(zhì)，不過是盛放力量的容器，初始形態(tài)差些，換一個便是，或重塑亦可，無非多費(fèi)些手腳罷了。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恢復(fù)行動力。
她凝神感知周遭。天風(fēng)大陸雖靈氣稀薄，但這方天地間，終究是彌漫著無處不在的稀薄靈氣。對于習(xí)慣了神域那液化靈氣的她而言，此地的靈氣貧瘠得令人發(fā)指。
但，聊勝于無。
她運(yùn)轉(zhuǎn)起一段最基礎(chǔ)、卻也最接近大道本源的引氣法訣——并非林家所有，而是她無數(shù)次輪回中，于某個古老世界所得的基礎(chǔ)篇，勝在中正平和，根基穩(wěn)固，且效率遠(yuǎn)超凡俗功法。
柴房內(nèi)，那稀薄得幾乎難以感知的靈氣微微一滯，旋即如同受到無形巨力的牽引，開始緩緩地、卻又堅(jiān)定不移地向干草堆上那具殘破的身軀匯聚而來，形成一個微不可見的靈氣漩渦。
靈氣透過皮膚，滲入經(jīng)脈，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感，開始緩慢地滋養(yǎng)、修復(fù)著那些損傷。
過程緩慢至極。若是有高階修士在此，必會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在此等惡劣資質(zhì)和環(huán)境下，竟有人能引動靈氣，且那靈氣運(yùn)轉(zhuǎn)的軌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奧意味！
時間悄然流逝。
窗外光線漸暗。
當(dāng)最后一縷夕陽余暉從墻縫消失時，云羲再次睜開眼。
身上的劇痛已然減輕大半，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恢復(fù)了基本的行動能力。額角的傷口也已結(jié)痂。
她緩緩坐起身，骨骼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響。
目光掃過這間陰暗、潮濕、充斥著絕望氣息的柴房。
她會的，按照計(jì)劃，清理掉這些礙眼的“蟲子”。但這不再僅僅是為了“游戲體驗(yàn)”或是“借用身份”的便利。
她看著自己這雙此刻仍顯柔弱、布滿細(xì)小傷口的手，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那個名為林微的少女最終熄滅的眼神。
云羲的眸光沉靜下來，一種極其淡漠、卻足以令天地凍結(jié)的意念悄然生成：
“這具身體，既歸我所用?！?“那這些……硌人的沙礫，便由我來拂去?！?“爾等施加于她的每一分踐踏，便用你們的骨血，百倍來償?！?/p>
腳步聲和喧嘩聲由遠(yuǎn)及近，再次打破了院落的寂靜。
“那死丫頭肯定躲在里面裝死！” “哼，打了赫連少爺?shù)娜?，以為躲起來就沒事了？家主吩咐了，把她拖出去給赫連家賠罪！”
柴房那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哐當(dāng)”一聲粗暴地推開。
昏暗的光線下，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和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與輕蔑。
為首的婆子叉著腰，正要如往常一般厲聲呵斥，卻猛地對上了一雙眼睛。
一雙……從干草堆上望過來的眼睛。
清澈，深沉，平靜無波。
沒有預(yù)想中的恐懼、淚水、哀求或是麻木，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深邃，仿佛映不出眼前任何人的倒影，卻又能將人的靈魂一眼看透。
那婆子到了嘴邊的辱罵猛地噎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竟讓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云羲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沾著的草屑，動作從容不迫。
她目光淡淡地掃過門口那群不速之客，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冽：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