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那扇厚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合上，腳步聲漸遠，只留下死牢里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搖曳昏黃的燈光。
陳默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胸腔里火辣辣地疼。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沉重的鐵鐐嘩啦作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冰冷的恐懼依舊攥著他的心臟，但前世歷經無數(shù)金融惡戰(zhàn)磨礪出的極致冷靜正在強行接管這具瀕臨崩潰的身體。
“不能死…絕不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這里…”他咬著牙，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眼神死死盯住那堆散發(fā)著霉爛和血腥氣的賬冊。
他伸出顫抖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將那盞油燈挪近了些。燈火如豆，勉強照亮了賬冊封皮上模糊的字跡——《戶部浙江清吏司洪武十四年秋糧稽核冊》。
“洪武十四年…去年…”陳默腦中飛速閃過原身殘留的記憶碎片和自身的歷史知識，“秋糧…這是牽扯到‘空印案’余波的東西？” 他心下凜然，朱元璋對這類事情的敏感和酷烈手段可是史書明載的。
深吸一口帶著污濁空氣，他強迫自己忽略全身的劇痛，翻開了第一頁。
入目的記賬方式極其原始簡陋，多是流水賬，條目混亂，數(shù)字大寫、小寫混雜，涂抹修改之處甚多，更有甚者，一些關鍵數(shù)字處的墨跡似乎被水浸過，顯得模糊不清。
“漏洞百出…”陳默只看幾眼，前世頂尖金融精英的職業(yè)病就犯了，下意識地低聲喃語，“就這記賬水平，國庫能充盈才怪。”
他抓起那副破舊的算盤，手指拂過冰涼的算珠。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涌上心頭，原身那點可憐的珠算功底和他自身強大的邏輯運算能力迅速融合。
“啪…啪啪啪…”
寂靜的死牢里，開始響起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的算珠碰撞聲。起初還有些滯澀，但隨著他越來越專注，速度越來越快，聲音也變得連綿不絕，如同疾雨敲打窗欞。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飛速地掃過一行行在他看來幼稚可笑的賬目，大腦如同最高效的CPU并行處理多項任務：交叉驗證、邏輯比對、心算復核……
時間一點點流逝，油燈里的燈油漸漸減少，光線愈發(fā)昏暗。陳默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與污垢混在一起，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但他完全沉浸在了數(shù)字的世界里，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
一個多時辰后，算珠聲驟停。
陳默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喜悅，反而眉頭緊鎖，眼神冰冷。
“好手段…”他喃喃自語。這根本不是簡單的賬目不清，而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層層嵌套的貪墨！利用糧種折算、損耗計提、運輸折耗等名目，虛報、冒領、甚至是直接篡改地方上報的數(shù)字。數(shù)額不算特別巨大，但手法隱蔽，牽扯的環(huán)節(jié)頗多。
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幾處極其隱晦的邏輯斷點。比如，某一批糧食的入庫記錄和出庫記錄在時間上存在無法解釋的空隙；又比如，幾個不同環(huán)節(jié)的損耗率竟然驚人地一致，像是提前約定好的……這些，在原主的記賬體系里根本無法察覺，但在他這個受過現(xiàn)代會計和審計學訓練的人眼里，簡直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光找出問題還不夠…”陳默喘著氣，腦子飛快轉動，“得讓那個錦衣衛(wèi)能看懂，能抓住把柄…而且，不能一下子全抖出來…”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就是別人砧板上的魚，底牌不能一次打完。必須展現(xiàn)出足夠的價值，但又不能顯得過于危險。
他艱難地撕下囚衣相對干凈的一角，又找獄卒討要了（幾乎是搶了）半塊劣質墨錠，用手指蘸著水，勉強研磨出一點黑汁。沒有筆，他就找了根稍微尖銳的稻草梗。
就在他忍著痛，準備將發(fā)現(xiàn)的疑點以最直白的方式記錄下來時，牢門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依舊是那個冷面錦衣衛(wèi)（沈煉），他身后還跟著一個點頭哈腰的獄卒。
“怎么樣，陳照磨？”沈煉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這賬，算出你的生路來了嗎？還是算明白自己該怎么死了？”
陳默抬起頭，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讓他那雙過于冷靜的眼睛顯得更深邃。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那張寫滿字的破布和旁邊他重新整理過的幾頁關鍵賬冊往前推了推。
“百戶大人，”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平靜和確信，“賬目不清是假，合伙做局，侵吞國帑是真。”
“哦？”沈煉挑眉，走近兩步，并沒去看那破布，而是盯著陳默，“口氣不小。證據(jù)呢？空口白牙，爺可沒工夫聽你扯淡?！?/p>
“證據(jù)就在這幾筆賬里?！标惸檬种更c了點他圈出的地方，語速不快，力求清晰，他先將賬冊翻至‘漕船到港登記頁’，指給沈煉看：‘大人看這行，紹興府漕船十月初三到港，有閘口官印為證’，再翻到‘國庫入庫頁’：‘入庫記錄卻是十月初八，中間五日，糧船停在哪？’又抽出另一本《驛丞交割簿》：‘沿途驛丞只記錄了漕船過境，沒記錄卸貨 —— 總不能三千石糧憑空在船上放五日吧？“這一筆，紹興府解送秋糧三千石，折銀入庫記錄是十天后。但按《漕運規(guī)例》，水路至此不過五日。這多出的五天，糧食在哪？銀價可有波動？為何入庫記錄與驛丞交割文書日期對不上？”
“再看這一筆，嘉興起運白糧，報稱路途損耗三成。大人，洪武十四年江浙無大災無大戰(zhàn)，何等路途能損耗三成？這損耗的糧食，是進了漕丁的口袋，還是……某些人的私倉？”他頓了頓，加了一句，“查驗當時押運百戶所的記錄和沿途驛站補給單據(jù)，或可知曉。”
他沒有一下子拋出所有疑點，只挑了兩處相對明顯、且容易查證的地方。語氣平鋪直敘，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沈煉心上。
沈煉臉上的嘲諷漸漸消失了。他猛地抓起那張破布和賬冊，就著燈光仔細看去。他雖然不懂高深的算術，但辦案的邏輯和對文書漏洞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陳默指出的這幾個點，時間差、損耗率，確實透著古怪！尤其是那個時間差，稍微一對其他文書就能驗證！
他猛地抬頭，再次看向陳默，眼神已經完全變了。不再是看一個死囚，而是像在看一件…奇貨？
“這些都是你算出來的？”沈煉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審視。
陳默虛弱地靠回冰冷的墻壁，扯出一個疲憊的苦笑：“大人，若非身陷囹圄，誰愿意碰這催命的玩意兒？只求…一條活路。”
沈煉盯著他看了足足十幾息，死牢里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沈煉拿著陳默指出的賬冊疑點去核查，卻因 “漕船航行日志缺失、驛丞集體翻供” 陷入僵局，急得連夜返回詔獄。陳默見他面色凝重，主動提出 “按《漕運規(guī)例》反向推算：紹興府糧船到港后，需經 3 個驛站核驗，若能找到當時的驛站‘驗糧手札’（非官方檔案，多為驛丞私記），可佐證時間差”。沈煉依計而行，果然在淮安驛丞的舊手札中找到 “十月初三紹興糧船未卸貨” 的記錄，自此對陳默的 “數(shù)字敏感度” 徹底折服，臨走前低聲道：“你這腦子，比詔獄的刑具還厲害。”
“有點意思?！彼Z氣不明地說了一句，“這些東西，爺先拿去。你，”他指著陳默，“老實待著，別?；?。你的命，現(xiàn)在有點值錢了，但也懸得更緊了，懂嗎？”
說完，他不再廢話，轉身大步離開，腳步聲比來時急促了幾分。
牢門再次鎖上。
黑暗中，陳默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第一關，暫時過了。但他知道，這只是開始。那幾處漏洞，足以撬動某些人的神經，真正的兇險，恐怕很快就會到來。
他閉上眼睛，開始強迫自己休息，恢復體力，大腦卻仍在飛速運轉，籌劃著下一步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