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鉆心刺骨的痛楚,像是全身的骨頭都被拆開又胡亂塞了回去,伴隨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霉爛和穢物發(fā)酵的惡臭,猛地將陳默從一片混沌中拽了出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不清,只覺得周遭一片昏黑。冰冷的寒氣從身下堅硬的板床上滲入骨髓,鐵牢外飄著烙鐵燙肉的焦糊味,混著墻角霉斑的酸腐氣,還有牢門鐵鎖上凝結(jié)的銹水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了帶刺的砂礫。遠處傳來獄卒的皮鞭聲和囚犯的慘嚎,在石墻間撞出嗡嗡的回響,板床底下滲著黑褐色的血漬,干硬得硌著骨頭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吸入的空氣黏膩腥咸,幾乎令人窒息。
“呃……”他想動,卻發(fā)現(xiàn)四肢沉重得不聽使喚,手腕和腳踝處傳來鐵器摩擦皮肉的劇痛。
這是哪兒?醫(yī)院?車禍后遺癥?不對……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猛烈沖擊著他的腦?!獰艋疠x煌的投行慶功宴,香檳,下屬敬畏的目光……然后是被遠光燈照得雪白的街道,刺耳的剎車聲……緊接著,是另一段截然不同、屬于一個陌生人的記憶:昏暗的官廨,泛黃的賬冊,上官冰冷的訓(xùn)斥,幾個兇神惡煞、居然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軍漢破門而入,然后是暗無天日的刑訊,烙鐵燙在皮肉上的滋滋聲和焦臭味,最后是一紙“監(jiān)候處決”的判書……
詔獄!明朝錦衣衛(wèi)的詔獄!這他媽是昭獄,什么情況,還要秋后問斬!
兩個世界的記憶猛地對撞、融合,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陳默的心臟,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穿越了!穿成了大明洪武朝的一個同名小吏,而且是個馬上就要被砍頭的死囚!
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老天爺,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在這死寂的牢獄里顯得格外瘆人。
牢門上的鐵鎖被粗暴地打開,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遮住了走廊里那點可憐的油燈光亮。
陳默艱難地抬頭望去。來人穿著一身暗紅色的棉甲,外罩一件皺巴巴的青色罩甲,腰間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繡春刀)彰顯著他的身份——錦衣衛(wèi)。他看起來二十多歲,面容冷峻,下頜線繃得像刀鋒,一雙眼睛在昏暗中閃著鷹隼般銳利冰冷的光,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像是在看一塊砧板上的爛肉。
“嘖,還沒死透?命倒是硬氣?!蹦清\衣衛(wèi)開口了,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鐵器,不帶一絲溫度,“也好,省得爺再去找一副鐐銬。”
陳默喉嚨干得冒火,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嘶鳴。
那錦衣衛(wèi)似乎沒什么耐心,彎腰一把揪住陳默散亂的頭發(fā),強迫他抬起頭,臉湊近了些,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
“聽著,陳默,浙江清吏司照磨,對吧?”他語氣森然,“你小子走大運了。上官有令,戶部那堆爛賬狗屁不通,看得老子眼暈。聽說你以前碰過算盤?給你個機會,三天,就三天!把里頭該死的貓膩給老子捋清楚了,畫押具結(jié)。辦好了,賞你個痛快,十八年后說不定還能再當條好漢。辦不好……”
他冷笑一聲,空著的手拍了拍腰間的刀柄,另一只手猛地將陳默的頭摜在冰冷的床板上。
“嘭”的一聲,陳默眼前一黑,劇痛幾乎讓他再次昏死過去。但強烈的求生欲,以及前世在金融圈無數(shù)次絕境博弈鍛煉出的本能,讓他在這一刻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賬!算賬!這是唯一的生路!
前世他是玩弄數(shù)字、掌控億萬資金流向的頂級精英,那些復(fù)雜的金融模型、并購案里的明槍暗箭都闖過來了,難道要栽在一本幾百年前的破賬上?
不!絕不!
就在那錦衣衛(wèi)轉(zhuǎn)身欲走的剎那,陳默用盡全身力氣,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雖弱,卻帶著一種異樣的清晰和冷靜:
“…賬冊…拿來…光…太暗…看不…清…還…還有…算盤!”
那錦衣衛(wèi)腳步一頓,猛地回頭,銳利的目光再次釘在陳默臉上 —— 他本以為這囚犯只是茍延殘喘,卻見對方雖渾身是傷,指尖卻精準捏住算珠,眼神里沒有絕望,反而透著一種‘數(shù)字在手,便有生路’的篤定。這種反常的冷靜,讓他想起早年查案時遇到的老賬房 —— 只有真正懂賬的人,才會在絕境中還盯著數(shù)字不放。這個剛才還像死狗一樣的囚犯,眼神忽然變了,那里面不再是恐懼和絕望,而是一種…一種讓他很不舒服的、近乎平直的冷靜。
他瞇了瞇眼,沉默了幾息,似乎在權(quán)衡。最終,他朝外面吼了一嗓子:“耗子!去,把那堆破賬本搬過來!再給他找個算盤,多點盞燈!”
說完,他再次看向陳默,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玩味:“小子,甭跟爺?;印D愕拿?,還有三天。賬算明白了,是造化。算不明白…詔獄后山的亂葬崗,就是你的新家?!?/p>
很快,一盞冒著黑煙、光線搖曳不止的油燈被送了進來,勉強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一摞散發(fā)著霉味和血腥氣的厚重賬冊被粗魯?shù)厝釉诖材_,一副老舊的紅木算盤被丟在賬冊旁邊,算珠散落了幾顆。
昏黃的光線下,陳默艱難地挪動戴著沉重鐐銬的身體,伸出滿是污垢和傷痕、卻依然修長的手指,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將散落的算珠一顆、一顆地撥回原位。指尖觸到算珠的剎那,兩個世界的知識驟然交融 —— 他先將賬冊中混亂的‘石、斗、升’單位統(tǒng)一換算,再用現(xiàn)代復(fù)式記賬的邏輯梳理‘入庫 - 出庫 - 損耗’三流,指尖翻飛間,半柱香功夫便在心中核完了三頁賬目的交叉勾稽。當他發(fā)現(xiàn)‘紹興府秋糧三千石,賬面入庫時間比漕船到港時間晚五日’的關(guān)鍵矛盾時,眼中閃過一絲銳光 —— 這不是記賬誤差,是刻意的時間差漏洞,足以牽出貪腐線索。
冰冷的算珠觸感,竟讓他感到一絲奇異的心安,或許這將是他唯一的機會,他知道。
咔嚓…咔嚓…
寂靜的死牢里,響起了一聲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算珠碰撞聲。
他知道,這場用生命做賭注的審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