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婆那碗苦澀如濃縮膽汁的藥湯,其效力如同在沈墨殘破的軀體內(nèi)部點(diǎn)燃了一團(tuán)冰冷的火焰。它不炙熱,卻緩慢、頑固地燃燒著,驅(qū)散著盤踞在骨髓深處的陰寒死氣,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被灼燒般的虛弱感。不知在昏沉與劇痛交織的黑暗中沉浮了多久,當(dāng)沈墨再次艱難地撬開沉重的眼皮時,那股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靈魂扯碎的劇痛已稍稍蟄伏,退化為一種深沉的、彌漫全身的鈍痛和無力。沉重的虛弱感如同無數(shù)層被冰水浸透的厚重棉被,一層又一層地裹纏在他身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沉悶的痛楚,仿佛肺葉每一次舒張都摩擦著斷裂未愈的肋骨。
破屋內(nèi),濃重的霉味和那股霸道刺鼻的草藥苦味依舊頑固地盤踞著每一寸空氣。然而,此刻,另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氣息,如同狡猾的毒蛇,絲絲縷縷地從門板的縫隙、從墻壁的孔洞頑強(qiáng)地滲透進(jìn)來,漸漸蓋過了屋內(nèi)的陳腐——那是一種混合著死寂、塵土和絕望的氣息。它沒有聲音,卻沉重得仿佛能壓碎靈魂;它沒有形態(tài),卻無處不在,粘稠地附著在皮膚上,鉆進(jìn)鼻腔深處。
一種迫切想要了解自身處境的沖動,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緊緊纏繞住沈墨的心臟,其力量甚至?xí)簳r壓過了身體的疲憊和痛楚。啞婆不在屋內(nèi)。那扇由幾塊朽爛木板拼湊而成的門虛掩著,一道灰蒙蒙的、缺乏生氣的天光從縫隙里透進(jìn)來,在地面上投下一條狹長的、慘淡的光帶。
沈墨咬緊牙關(guān),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呻吟。他用手肘支撐著身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動,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摩擦聲。冰冷的、粗糙的泥墻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成為他唯一可依靠的支點(diǎn)。他幾乎是拖著身體,一步一頓,每一步都耗盡心力,如同跋涉在泥濘的沼澤,終于艱難地挪到了門口。
手顫抖著,搭在粗糙冰涼的門板上。用力一推——
“吱呀——嘎……”
破敗的木門發(fā)出刺耳而虛弱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會散架。一股帶著深秋寒意的、蕭瑟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帶著刺骨的涼意,瞬間穿透了他單薄的衣衫。風(fēng)里,裹挾著更加清晰、更加濃郁的腐土與灰燼的味道,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牲口糞便在潮濕中發(fā)酵的酸餿氣。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獄畫卷在灰暗的天光下徐徐展開。
沈墨本就因失血和虛弱而蒼白的臉,瞬間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如同腳下冰冷的泥土。他扶著門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朽木的縫隙里。
這哪里還能被稱作村落?
這分明是一片被戰(zhàn)爭的巨獸反復(fù)咀嚼、踐踏、蹂躪,最后像對待垃圾般隨意吐出、棄置不顧的殘?jiān)?/p>
目光所及,盡是毀滅的痕跡。視野之內(nèi),幾乎沒有一堵完整的墻壁。土坯壘成的房屋大多徹底坍塌,成為一堆堆形狀怪異的廢墟。焦黑的、斷裂的梁木如同巨大的、扭曲的獸骨,從瓦礫堆中猙獰地刺向鉛灰色、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像垂死巨獸最后伸向天空的、絕望的肋骨。僅存的幾間勉強(qiáng)還立著的土屋,也布滿了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裂紋,墻體歪斜,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漢,搖搖欲墜,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將它們徹底吹垮。村道(如果那還能稱為路的話)泥濘不堪,混合著雨水、污泥、草木灰燼以及各種難以辨識的污穢,踩上去黏膩濕滑,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菟赖臉淠鞠癖粺沟?、扭曲的鬼影,零星地矗立在廢墟間,干裂的樹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同樣灰敗的木質(zhì),沒有一絲綠意,沒有一片殘葉。整個天地被一種令人窒息的、徹底的灰敗所籠罩——灰的天,灰的土,灰的斷壁,灰的枯木……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沉重、粘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鉛粉,沉甸甸地墜入肺腑。
幾個村民的身影,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游魂,在廢墟的陰影間緩慢地移動。他們個個面黃肌瘦,顴骨高聳得如同嶙峋的山石,深陷的眼窩里嵌著兩顆空洞麻木的眼珠,像蒙塵的玻璃珠子,映不出任何光亮,也看不到一絲屬于活物的生氣。身上的衣物早已不能蔽體,破舊襤褸,沾滿了洗不掉的泥污和油垢,勉強(qiáng)掛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隨著動作晃動,露出下面同樣灰敗的皮膚。他們看到了倚在門框上、如同外來異物的沈墨。
動作,有片刻的凝滯。
幾道目光掃射過來。那目光里混雜著審視、好奇,如同打量一件突然出現(xiàn)在垃圾堆里的陌生物件。但更深沉、更濃重的,是深深的警惕,如同受驚的野獸豎起頸毛;以及一種浸入骨髓的、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仿佛這世上的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的生死,都已無關(guān)緊要。沒有人靠近,沒有人試圖詢問。短暫的停頓后,他們要么像受驚的蟲子般,迅速低下頭,將自己更深地藏進(jìn)殘破屋墻投下的陰影里,仿佛要融入那片灰暗的背景;要么猛地加快腳步,幾乎是踉蹌地匆匆逃離,留下幾聲壓抑的、帶著濃重怪異鄉(xiāng)音的竊竊私語,如同蚊蚋在耳邊嗡鳴,鉆入沈墨的耳中,卻如同無法解讀的古老咒語,無法理解分毫,只留下更深的疏離和冰冷。
就在這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般纏繞上沈墨的心肺,讓他幾乎窒息時,他的目光被不遠(yuǎn)處墻角的一幕死死攫住了,再也無法移開。
一個婦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勉強(qiáng)被一層薄皮包裹起來的骨頭架子。她蜷縮在一堵倒塌了大半的土墻根下,像一只尋求最后庇護(hù)的受傷動物。身上裹著的麻布衣破爛不堪,顏色早已無法辨認(rèn),沾滿了泥土和污漬。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更是瘦小得可怕,像一只發(fā)育不良的幼貓,小小的腦袋無力地歪在婦人同樣枯槁的臂彎里,仿佛隨時會折斷。皮膚是病態(tài)的蠟黃,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地凸顯出下面一根根嶙峋的肋骨,如同排列在胸腔外的細(xì)竹竿,脆弱得讓人心碎。孩子的眼睛緊閉著,只有鼻翼極其微弱地翕動,證明他還殘留著一絲游氣。
婦人深陷的眼窩里沒有淚水,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如同早已干涸的枯井。她顫抖著,伸出枯瘦如柴、指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動作緩慢得如同慢放的鏡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從懷里最深處,掏出一塊東西——
那東西黑乎乎的,比拳頭還小,形狀不規(guī)則,表面粗糙得像塊風(fēng)化的石頭,邊緣甚至能看到粗礪的谷殼和草籽的碎屑。一股濃烈的、陳年霉變的嗆人氣味,隔著一段距離都隱隱傳來。那是一塊糠餅??赡苁沁@個村子,或者這個女人最后一點(diǎn)珍貴的口糧。
婦人將糠餅湊到孩子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邊,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孩子似乎連張嘴吞咽的本能都幾乎喪失,毫無反應(yīng),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在生死的邊緣徘徊。婦人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的眼珠里,極其短暫地閃過一絲尖銳的痛楚,快得如同錯覺。但她沒有猶豫,枯瘦的手指開始用力,極其艱難地掰著那塊堅(jiān)硬如石的糠餅。一下,兩下……終于,一小塊,比指甲蓋還小的碎屑被掰了下來。她似乎覺得這還太大,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將其刮下更小的一部分,幾乎只是一小撮粉末狀的碎末。她屏住呼吸,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瓊漿玉露,用指尖極其緩慢、極其珍惜地,將這點(diǎn)點(diǎn)碎末,塞進(jìn)孩子微微張開、毫無血色的唇縫里。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深深地、顫抖著吸了一口氣,胸腔起伏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然后,她低下頭,目光落在腳邊一塊灰褐色的、干裂翹起的樹皮上。那樹皮粗糙得如同砂紙,表面布滿溝壑和木刺。她艱難地俯下身,拾起那塊樹皮。沒有清洗,沒有猶豫,她直接將其湊到嘴邊。
沈墨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過程:她張開干癟的嘴,露出同樣枯黃稀疏的牙齒,狠狠地咬在那塊堅(jiān)硬的樹皮上!眉頭瞬間痛苦地擰緊,額角的青筋因?yàn)橛昧Χ蛊?。牙齒與粗糙的樹皮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她用力地咀嚼著,每一次下顎的移動都顯得無比費(fèi)力。沈墨幾乎能幻聽到那粗糙的纖維在她口中被唾液艱難軟化、又被牙齒反復(fù)碾磨刮擦的聲音;能想象出那苦澀無比、帶著濃重土腥和木質(zhì)腐敗氣息的汁液在她干涸的口腔里彌漫開的感覺。婦人的眉頭始終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喉頭劇烈而痛苦的滾動,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燒紅的炭塊。但她沒有停下,沒有抱怨,只是機(jī)械地、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咀嚼和吞咽的動作。這動作本身,仿佛成了支撐她這具枯槁身軀不至于立刻倒下的、唯一的、絕望的儀式。
這無聲的一幕,比戰(zhàn)場上最凄厲的哀嚎、比尸山血海最慘烈的景象,都更尖銳、更冰冷地刺穿了沈墨的心臟!饑餓!絕望!無聲的、浸透骨髓的犧牲!這就是“柳溪村”!這就是他穿越時空后,掙扎求生、茍延殘喘的地方!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啞婆門外的風(fēng)更冷,比身下泥地更冰,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巨大的眩暈感襲來,讓他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手指死死摳住腐朽的門框才勉強(qiáng)支撐住身體。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甘和渺茫的期望,掃視著周圍那些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村民。
他試圖尋找一絲反抗的怒火,一點(diǎn)不甘的星火,或者僅僅是憤怒的痕跡……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沉寂如此厚重,如此徹底,仿佛連絕望本身都已凝固。
人群中,似乎有個半大小子,比那些同樣瘦骨嶙峋的孩子稍高一點(diǎn),像一棵在焦土中勉強(qiáng)掙扎著拔高了些的枯草。他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樣徹底麻木,像熄滅的炭灰。在那深陷的眼窩里,還殘留著一絲未被徹底磨滅的野性,如同灰燼下尚未冷卻的暗紅火星。此刻,那目光正偷偷地、帶著點(diǎn)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好奇,越過斷壁的陰影,落在沈墨這個突兀的外來者身上。
沈墨的目光只是短暫地、茫然地掠過那個半大小子,如同掠過一塊略有不同的石頭。最終,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無法抗拒地,又落回墻角那對在無聲中啃噬著生命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母子身上。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塊死死堵住,又像是被粗糙的樹皮狠狠刮過,火辣辣地疼,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那婦人咀嚼樹皮的“咯吱”聲,仿佛被無限放大,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擊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