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漿，冰冷徹骨。它不再僅僅是包裹身體的介質(zhì)，而變成了一個活物，無數(shù)張貪婪的、無形的嘴，緊緊吸附在他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被這股陰寒穿透，瘋狂地吮吸著他體內(nèi)最后一點可憐的熱量。那熱量本就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此刻更是被這來自地底的寒意迅速蠶食。意識，像一塊被浸透的朽木，在徹底熄滅的萬丈懸崖邊緣搖搖欲墜。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伴隨著肺里破風(fēng)箱般嘶啞、艱難的雜音，每一次吸氣，都強行將濃重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血腥味再次灌入灼痛的胸腔。視野里鉛灰色的天空、禿鷲模糊的剪影、尸堆猙獰的輪廓，都像被水浸濕的墨畫，邊緣暈染開，色彩褪盡，迅速被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
就在那最后一絲天光即將徹底熄滅的前一瞬——一個絕對不可能產(chǎn)生錯覺的臨界點——他模糊地感到，腳踝被什么緊緊箍住了！
那觸感，枯槁、粗糙，帶著一種近乎磨砂的質(zhì)地，如同千年老樹暴露在風(fēng)雨中的虬根，盤結(jié)扭曲，堅硬異常。但這觸感中蘊含的力量，卻與它的外表截然相反！那不是老邁的虛弱，而是一種原始的、蠻橫的、如同鐵鉗般的驚人力量！這股力量瞬間穿透了他瀕臨崩潰的麻木，帶來一種令人心驚的、被完全掌控的壓迫感。
他像一截徹底失去生命的朽木，被這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硬生生地從冰冷的泥沼中拖拽出來。身體在粘稠的泥漿里摩擦、顛簸，發(fā)出濕漉漉的“咕唧”聲。泥水在他身下不甘地劃開一道污濁、深陷的痕跡，隨即又被新的泥漿填滿。視野在劇烈的晃動和顛倒中徹底破碎，天與地混沌一片。在混亂翻滾的視野邊緣，他只能勉強瞥見拖拽他的源頭：一個佝僂得幾乎對折的身影，仿佛被無形的重?fù)?dān)壓垮了脊椎，蜷縮成一團(tuán)。那身影裹在破敗骯臟的深色布片里，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和質(zhì)地，沾滿了泥污和可疑的深色斑塊。白發(fā)稀疏凌亂，像一叢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枯草，勉強頂在同樣干瘦的頭頂上。
時間在顛簸和混沌中失去了意義。不知是漫長還是短暫，身體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拽過一道低矮、冰冷的門檻，隨即如同被丟棄的麻袋，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沖擊力震得他全身骨骼仿佛再次散架，本就脆弱的胸腔發(fā)出一聲悶響，喉頭腥甜上涌。
就在落地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復(fù)雜的混合氣味，如同無形的攻城錘，猛地撞開他麻木的鼻腔，直沖大腦！
濃重刺鼻的草藥苦味是絕對的主宰者，霸道地占據(jù)著每一寸空氣。那苦味尖銳、深沉，帶著一種根莖被長久熬煮后特有的、近乎焦糊的底蘊，頑強地盤踞在嗅覺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濃烈的苦味之下，更深層地、頑固地滲透出陳年霉?fàn)€朽木的氣息，如同塵封多年的棺材板在潮濕中緩緩腐朽；以及潮濕泥土那帶著陰冷腥氣的土腥味。然而，在這三者交織的令人窒息的背景中，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異樣氣味——淡淡的、動物油脂燃燒后殘留的焦糊味。這味道極其細(xì)微，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沉悶的苦與腐，帶來一種原始而詭異的聯(lián)想。
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兩塊頑石。他用盡僅存的力氣，艱難地將右眼掀開一條比發(fā)絲還細(xì)的縫隙。
光線，極其昏暗。仿佛濃稠的墨汁被稀釋了少許。唯一的光源，是墻角一個破舊不堪、布滿煙垢的粗陶罐里，一小簇豆大的火苗在茍延殘喘。那火苗微弱得可憐，橘黃色的光芒僅僅能勉強暈染開陶罐周圍巴掌大的地方，將整個低矮、壓抑的泥屋映照得影影綽綽，仿佛一張曝光不足的舊照片。屋頂是黑黢黢的、歪斜的茅草，沉沉地壓下來，仿佛隨時會坍塌。墻壁是坑洼不平、裸露的泥坯，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的灰褐色，有些地方濕漉漉的，反射著微弱的幽光。角落里堆著些模糊不清、形狀怪異的雜物，像蟄伏的野獸，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整個空間里，唯一能勉強稱為“家具”的，就是他身下這張鋪著薄薄一層、早已枯黃發(fā)脆干草的破席子。粗糙的草莖硌著他冰冷的皮膚。
一個佝僂的影子，正背對著他，在那一簇微弱火苗旁忙碌著。那身影的動作，卻透出一種與那老邁枯槁身形完全不符的利落——枯枝般的手拿起一根細(xì)木棍，精準(zhǔn)地?fù)芘幌鹿薜椎幕覡a，讓那豆大的火苗稍稍明亮一絲；攪動陶罐里粘稠液體的動作，短促而有力，沒有一絲多余的顫抖。
“嗬……嗬……呃……”沈墨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壓出幾個嘶啞、破碎的氣音，如同破舊風(fēng)箱漏氣的最后哀鳴。他想引起那個身影的注意，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那佝僂的身影猛地頓住！仿佛被無形的線驟然扯緊。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感。那點茍延殘喘的火光，終于吝嗇地、勉強照亮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被歲月和苦難用最殘忍的刻刀，徹底覆蓋、蹂躪過的臉。皺紋，不是線條，而是溝壑！深不見底的溝壑，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如同干涸龜裂了千百年的河床，每一道都深得仿佛能夾死飛蟲。皮膚是暗沉的、失去光澤的皮革色，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顴骨。眼珠渾濁不堪，像兩顆被遺棄在泥沼里不知多少年的劣質(zhì)琉璃球，表面覆蓋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陰翳，幾乎完全吞噬了原本的瞳仁，只剩下兩個模糊的、深不見底的幽暗孔洞。
然而，就在那雙渾濁得如同深潭死水的眼睛，毫無波瀾地掃過沈墨的臉時，他心頭卻猛地一凜！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在那片渾濁的、仿佛凝固的深潭最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銳利地、如同淬毒的針尖般一閃而過！那銳利快得驚人，快得讓人以為是火苗跳動產(chǎn)生的錯覺，快得讓人懷疑自己的感知。但它帶來的那種被瞬間穿透、被徹底看透的冰冷感覺，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沈墨的意識里。
就是她。那個把他從尸山血海的泥沼里拖回來的老婦人。
“咳……謝……謝……”沈墨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干裂灼痛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勉強能辨別的音節(jié)。他想表達(dá)謝意，那幾乎是一種本能。或者，至少問一句“這是哪里”？哪怕只是得到一點信息的碎片。
老婦人——啞婆——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那張被溝壑徹底覆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沒有一絲肌肉的牽動。如同一塊經(jīng)歷了千年風(fēng)吹雨打，早已失去所有情感紋理的頑石。她渾濁的眼珠定定地對著沈墨的方向，喉嚨深處發(fā)出幾聲短促、模糊、如同砂紙摩擦的“嗬…嗬…”。接著，她抬起一只枯瘦如雞爪、指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那指甲又厚又黃，邊緣開裂。她先是指了指趴在地上的沈墨，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然后，那根同樣枯槁的食指，緩緩地、用力地指向自己干癟、布滿深刻豎紋的嘴唇；最后，那只手堅決地、幅度不大卻異常清晰地左右搖動了一下。
動作干脆，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肢體語言，像一道冰冷的命令。
語言不通！
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鑿進(jìn)沈墨的心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冰冷。巨大的挫敗感瞬間洶涌而來，混合著身體極度的虛弱、傷口的劇痛、環(huán)境的陌生與壓抑，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徒勞地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只能發(fā)出更加破碎、更加無意義的“嗬……啊……”聲，連他自己都感到絕望。
啞婆渾濁的眼珠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處，那片死水般的渾濁之下，似乎有什么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極其短暫地掠過——像深潭底被驚動的淤泥攪起的一絲渾濁，又像冰層下急速游過的暗影。那東西太過晦澀，太過短暫，根本無法捕捉其形態(tài)。是憐憫？是對他狼狽模樣的審視？還是某種更深沉、更久遠(yuǎn)、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回憶？
她不再看他。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的興趣。她佝僂著腰，重新轉(zhuǎn)向那簇微弱的火苗。用那根細(xì)木棍在陶罐里又?jǐn)噭恿藥紫?，發(fā)出粘稠液體被攪動的“咕嘟”聲。然后，她拿起一個同樣粗糙、邊緣崩裂的粗陶碗，舀出小半碗渾濁的液體。
那液體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泥漿色，介于深褐、灰綠和暗黃之間，濃稠得如同熬化的膠質(zhì)，表面幾乎沒有光澤。一股濃重的、難以形容的苦澀藥味立刻如同有形的拳頭，猛地砸向沈墨的嗅覺。這苦味里混雜著濃烈的草腥、根莖的土腥，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腐敗植物汁液的酸澀氣息，霸道地蓋過了屋子里其他所有的氣味。
她端著這碗令人望而生畏的藥湯，佝僂著腰，步履蹣跚卻又異常穩(wěn)定地走到沈墨身邊，蹲下?？菔萑绮瘛⒉紳M老繭和裂口的手，將粗糲冰冷的碗沿，不容抗拒地遞到他的唇邊。她沒有說話，沒有催促，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僵硬的面具。只是用那雙渾濁得如同深潭、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睛，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在那片深不見底的渾濁里，沈墨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枯手攥緊。他似乎在那一潭死水的最深處，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是憐憫？是對他命運的審視？還是某種他根本無法理解的、沉淀了太多歲月塵埃的沉重？那光倏然銳利，又瞬息沉沒于無邊的渾濁，快得如同幻覺。
碗中，濃稠的液體散發(fā)著死亡般的苦味，幾乎凝成實質(zhì)，鉆進(jìn)他的鼻腔，纏繞著他的意識。沈墨看著啞婆渾濁眼底那點倏然銳利、又瞬息沉沒的微光，只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混著藥湯那令人作嘔的苦氣，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肺腑最深處，盤踞不去。
活下去的念頭，微弱卻頑固地跳動了一下。
他閉上眼，放棄了所有的抵抗。順從地、微微張開了干裂出血的嘴唇。
苦澀！一種瞬間炸裂開來的、席卷一切的、純粹到極致的苦澀！如同濃縮了世間所有草木的怨恨，混合著泥土的腥腐和某種未知的腥氣，滾燙地、粘稠地灌入他的喉嚨！那味道之猛烈，幾乎要灼穿他的食道！意識，如同被這最后一碗苦澀藥湯徹底壓垮的駱駝，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悲鳴，無可挽回地陷入一片濃稠、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
在徹底沉淪前最后一絲殘存的感知里，那令人窒息的、無處不在的戰(zhàn)場血腥味，仿佛從未真正散去。而在那血腥的底色之上，似乎又滲進(jìn)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鐵腥氣，像幽靈般縈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