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稚嫩的聲音,這懂事得令人心碎的話語,如同世間最鋒利的錐子。
毫無阻礙地刺穿了余觀樵堅硬的心防,狠狠敲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看著女兒那張因長期饑餓而蠟黃干瘦的小臉,那雙努力想表達“堅強”卻更顯脆弱的大眼睛,
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熱意不受控制地沖上眼眶。
他太清楚饑餓是什么滋味了。那絕非僅僅是腹中的空鳴。
他記得在那片死亡沼澤,為了狙殺目標,他像一截枯木般潛伏了整整七日。
為了絕對的隱蔽,他未曾挪動一分一毫,粒米未進。
那不是簡單的饑餓感,那是胃囊被無形之手攥緊、揉搓的絞痛,
是身體在瘋狂燃燒自身肌肉與脂肪以維持基本熱量帶來的撕裂般的虛弱與劇痛。
亦是意識在虛無邊緣徘徊時,對食物最原始、最瘋狂的渴念!
那種滋味,是他前世臨終前都揮之不去的煉獄夢魘!
而眼前這個才三四歲的孩子,卻要如此“懂事”地、安靜地承受著這一切,
這比任何酷刑都更讓余觀樵心如刀絞。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寶,輕輕撫摸著余柔枯黃細軟的頭發(fā),
聲音沙啞而溫柔,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承諾。
“柔柔乖,爹不罵娘。爹...也不會讓柔柔餓肚子。”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目光重新轉向林見秋。
那眼神里,褪去了軍人的剛硬,只剩下一個男人對妻子最深沉、最無助的懇求。
“見秋,三天。就給我三天。好不好?”
林見秋的目光,在余觀樵那雙寫滿懇切、痛苦與決心的眼睛,和女兒那強作歡顏卻掩不住孱弱的小臉之間,反復徘徊。
那道心墻上的裂縫,在無聲的煎熬中,似乎又擴大了一絲。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淚水已稍稍止住,只剩下濃重的疲憊和一絲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試探。
“你...你真的...再不賭了?”
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不確定,仿佛連她自己都不信自己會問出這樣的話。
“絕不碰了!”
余觀樵毫不猶豫地抬起右手,三指并攏,指天為誓!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軍令如山般的肅殺與莊重。
“我,余觀樵,在此立誓!若從今往后,再碰骰子一下——”
他目光如炬,字字鏗鏘,如同重錘砸在破屋的每一個角落,
“便叫我天雷殛頂,不得好死!”
如此酷烈、如此不留退路的毒誓,驚得林見秋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煞白!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撲上前,想要捂住他的嘴,聲音帶著哭腔。
“你...你別說了!莫要發(fā)這等毒誓...我...我信你便是了...”
那“信”字出口,輕飄飄的,卻又重若千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賭上一切的顫栗。
見林見秋終于松口應允,余觀樵緊繃的心弦微微一松,連腿上的傷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
他扯出一個略顯生澀、卻帶著釋然的笑容,試圖驅散屋內(nèi)的沉重。
“這就好。你在家照看好柔柔,我……這就去鎮(zhèn)上尋摸些活計?!?/p>
話音未落,他便要翻身下炕。
“你的腿……”
林見秋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在觸及他衣袖前又猛地縮回,只余下眼中化不開的憂慮。
“無妨,皮肉小傷。”余觀樵不在意地擺擺手,強忍著痛楚活動了幾下腿腳。
筋骨雖還滯澀酸痛,支撐行走卻已無大礙。
這倒讓他有些意外,原主的軀殼,似乎比預想中更經(jīng)得起折騰。
念頭微轉,記憶深處翻涌起零星碎片——
這余觀樵,也曾是鎮(zhèn)上數(shù)得著的富家子,缺不了吃喝,不然哪來的底氣在骰盅里沉浮十幾年?
只是父輩撒手人寰后,無人管束,家業(yè)凋零,才一步步滑落至這泥淖深淵。
林見秋看著他強撐著起身、步伐依舊帶著明顯的踉蹌,貝齒輕輕咬住下唇,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
她探手入懷,摸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舊布層層包裹的小包,遞到余觀樵面前。
布包展開,露出兩枚被摩挲得油亮、邊緣甚至有些發(fā)薄的銅錢,靜靜地躺在粗糲的布紋上。
“這...這里還有幾文錢,”她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是我偷偷攢下的。你...拿著,路上買幾個粗面饅頭墊墊...”
那兩枚小小的銅錢,不知在她懷里藏了多久,浸染著體溫,也浸染著這個家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
余觀樵的目光落在那幾枚微光黯淡的銅錢上,心頭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酸楚瞬間彌漫開來。
這哪里是錢?
分明是這個女人在無數(shù)次絕望中,為女兒、或許也曾為這個不成器的丈夫,偷偷攢下的一線渺茫生機!
而她,竟在此刻,將它們交給了這個曾帶給她無盡苦難、甚至差點葬送她骨肉的男人!
這份近乎悲壯的信任,重得讓他幾乎窒息。
他悄悄別過臉,指尖迅速抹過微潤的眼角,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你收著,給柔柔買點吃的。我……不餓?!?說著,便要將那布包推回去。
林見秋卻異常固執(zhí)地、近乎強硬地將那幾枚銅錢塞進他粗糙的掌心。
她的手指冰涼,帶著微微的顫抖,眼神卻異常堅持。
“路遠……你腿腳不便,拿著!否則……我心難安?!?/p>
那“心難安”三個字,沉甸甸地砸在余觀樵心上。
余觀樵五指收攏,將那兩枚帶著她體溫和最后希望的銅錢緊緊攥住。
粗糙的銅棱硌著掌心,卻像烙鐵般滾燙。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破屋里所有的陰霾都吸入肺腑再碾碎,
站起身,拍打著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重獲新生的儀式感。
“我走了。在家……等我回來?!?/p>
目光掃過妻女,最終定格在林見秋寫滿復雜情緒的臉上。
“嗯?!绷忠娗锏偷蛻艘宦?,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那眼神里揉雜了太多東西——
恐懼、疑慮、一絲微弱的期盼,還有深不見底的茫然。
行至門口,余觀樵的腳步頓了頓。
他倏然回頭,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影,
對著屋內(nèi)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露出了一個異常溫和、甚至帶著幾分安撫意味的笑容。
“等著我。錢……定會賺到。” 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微弱陽光,短暫地照亮了破敗的屋角。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踏入了門外那片有些刺眼的陽光里。
光線慷慨地灑落在他身上,卻絲毫驅不散他心頭的鉛云。
前路漫漫,積重難返。彌補過往的罪愆,贏回那早已破碎的信任,撐起這座搖搖欲墜的破巢……
每一步,都重逾千鈞。然而,他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再無半分往昔的佝僂與頹唐。
那個沉溺于骰盅、渾渾噩噩的賭鬼余觀樵,已在靈魂深處徹底死去。
此刻邁步向前的,是龍國最鋒利的獠牙——“磐石”。
是這破敗之家唯一能挺立的脊梁,是林見秋與余柔……最后的壁壘與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