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王回京——!”
“臨安王回京——!”
“臨安王回京——!”
一聲高過一聲的唱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巍峨肅穆的乾坤殿前蕩開層層漣漪,最終消散在初冬凜冽的寒風(fēng)里。那聲音穿透朱紅宮墻,越過白玉丹陛,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直抵殿內(nèi)每一個豎起的耳朵。
顓孫墨堂,大齊的八皇子,新冊的臨安王,此刻就站在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乾坤殿外。他身姿挺拔如松,一身親王常服雖經(jīng)長途跋涉略顯風(fēng)塵,卻依舊熨帖地勾勒出青年堅韌的輪廓。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腳下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神情平靜無波,不卑不亢,仿佛那一聲聲宣告與他無關(guān),又仿佛他已在此處站了千年萬年,只為等待這一聲召喚。
肅立在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下,是早已麻痹的雙腳。從宮門步行至此,又在殿外這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廣場上站了不知多久,雙腿早已酸麻沉重如灌鉛,膝蓋處傳來針扎般的刺痛,腳底更像是踩在燒紅的鐵板上??伤琅f站得筆直,腰桿不曾彎折分毫,連眉頭都未曾蹙一下。這份定力,讓遠處廊下偶爾窺視的宮人,也不禁暗自咋舌。
“宣——臨安王覲見——!”
終于,那扇沉重的、雕刻著九龍盤踞的殿門內(nèi),傳來了內(nèi)侍太監(jiān)拖長了調(diào)子的宣召聲,尖細的嗓音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
顓孫墨堂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抬步,邁過高高的朱紅門檻。
一步,足下的金磚冰涼刺骨,寒氣透過厚實的靴底直往上鉆。這一步,踏碎了殿外死寂的等待,也踏入了波譎云詭的京都核心。
兩步,殿內(nèi)熏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濃郁得有些發(fā)膩,混合著一種陳舊的、屬于權(quán)力中心的特殊味道。兩側(cè)是垂手侍立的文武百官,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審視、好奇、憐憫、算計,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低低的議論聲如同蚊蠅般嗡嗡響起,清晰又模糊地鉆進他的耳中。
“這臨安王好骨氣,陛下這般下馬威,竟能面不改色,當(dāng)真是讓老夫刮目相看!”一道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贊許。
“哼,骨氣?不過是強撐罷了。陛下此舉,擺明了是要下他的面子,挫他的銳氣,一個質(zhì)子歸來的閑散王爺,能翻起什么浪!”另一個聲音帶著慣有的刻薄與世故。
“是啊,當(dāng)年若非他們……”有人欲言又止,聲音壓得更低,卻足以讓顓孫墨堂聽清那未盡之意。
三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時光的碎片上。十年前,也是這座乾坤殿,也是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時,他還是個懵懂的八歲孩童,穿著嶄新的皇子服,被父皇仁宗緊緊牽著手。他記得父皇眼中深沉的痛苦與不舍,記得母妃在簾后壓抑的啜泣。而殿內(nèi),是群臣激昂的“唇舌之戰(zhàn)”。
“陛下!東瀾國主索要皇子為質(zhì),此乃止戈息兵之上策!只需一位皇子,便可免我大齊萬千將士流血,保邊境百姓安寧,何樂而不為?”
“是啊陛下!國事為重!皇子身為天潢貴胄,為國分憂,正是其本分!”
“陛下三思!若因一時舐犢之情而致戰(zhàn)火重燃,生靈涂炭,豈非因小失大?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那些義正辭嚴(yán)的面孔,此刻在顓孫墨堂的腦海中清晰重現(xiàn)。就是這群人,用所謂的“大義”、“和平”,將一個八歲的孩子推向了未知的敵國深淵。他記得當(dāng)時只有少數(shù)幾位老臣,如郭閣老等,極力反對,痛斥質(zhì)子之辱,國體之損。可最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仁宗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那只緊握著他的大手,最終無力地松開。
“墨堂……父皇……對不住你……”那是父皇在他離京前夜,抱著他,哽咽著說出的話。隨后,便是這道親王冊封的旨意——“臨安王”,一個用十年異國囚徒生涯換來的空頭爵位。
四步……五步……
耳邊的議論聲不知何時停了。殿內(nèi)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有他沉穩(wěn)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看著他一步步走向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他停下腳步,在距離御座九步之遙的地方,躬身,行禮,動作標(biāo)準(zhǔn)而流暢,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臣,顓孫墨堂,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什么時候已到大殿中央的?眾臣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還嗡嗡作響的議論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整個乾坤殿落針可聞,只有殿外呼嘯的風(fēng)聲隱約傳來。
高踞于九龍金漆御座之上的,正是新帝顓孫荀,曾經(jīng)的壞王。他一身金絲龍袍,在殿內(nèi)燭火與殿外透入的天光映照下,熠熠生輝,散發(fā)著不容逼視的帝王威儀。他并未正襟危坐,而是以一種極其慵懶的姿態(tài)斜靠在寬大的龍椅上,一手隨意地支著下頜,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冰冷的金漆龍頭。他的目光落在下方行禮的顓孫墨堂身上,深邃難測,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完全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舜宗的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自他登基以來,雖未大開殺戒,但其不動聲色間瓦解對手、掌控全局的城府,早已讓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此刻他這般姿態(tài),更是讓殿內(nèi)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大臣們一個個低垂著頭,恨不得將脖子縮進衣領(lǐng)里,大氣不敢喘,更不敢抬眼窺探天顏。
他們害怕,沒來由地害怕,即使舜宗此刻看起來慵懶無害,那股無形的威壓和潛藏的寒意,依舊讓他們?nèi)缏谋”?/p>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人壓垮時,御座之上,終于傳來了舜宗的聲音。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親昵,卻又透著骨子里的疏離:
“哎~墨堂,”他微微直起身,臉上露出一抹看似溫和的笑意,“你我兄弟,骨肉至親,何須如此見外?行此君臣大禮,倒顯得生分了?!?/p>
此言一出,殿內(nèi)眾臣心中俱是一凜。兄弟?骨肉至親?這話從舜宗口中說出,非但沒有半分暖意,反而更添幾分寒意。誰不知道皇家親情淡薄如紙?更何況是這位以雷霆手段上位的帝王。
顓孫墨堂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并未因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而有所動搖,聲音依舊平穩(wěn):“陛下雖乃臣弟的皇兄,可更是大齊天子,萬民之主。君臣之禮,乃國之綱常,臣弟不敢僭越,亦不敢因私廢公?!?/p>
“好了好了,”舜宗似乎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朕知道你是無心,是個懂規(guī)矩的?!彼掍h一轉(zhuǎn),語氣變得關(guān)切起來,仿佛真的是一位關(guān)心弟弟的兄長,“這些年,你一人在東瀾,過得可還好?可有受什么委屈?”
舜宗陰晴不定的性子說的話讓顓孫墨堂心中如雷擊鼓,可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舜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回答道:“勞陛下掛念。臣弟在東瀾,一切尚可。東瀾國主待臣弟以禮,衣食無憂。除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除了行動上略受限制,不得自由離京,其余并無……”
“那就好!”舜宗揮手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既然你過得還順?biāo)欤瑸樾忠簿头判牧?!總算告慰?dāng)年父皇忍痛割愛送你前往東瀾之舉”
顓孫墨堂垂下眼簾:“謝陛下關(guān)……” “孟安!”舜宗根本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目光已轉(zhuǎn)向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太監(jiān)總管,“朕之前吩咐你的事,可辦妥了?”
孟安立刻躬身上前,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聲音尖細地回道:“回稟陛下,奴才早已遵照您的旨意,在京城南區(qū)為臨安王殿下精心挑選、打點好了一處清幽雅致的宅院。一應(yīng)家具器物、仆役婢女皆已齊備,現(xiàn)下便可隨時入住。”
“嗯?!彼醋趹醒笱蟮攸c了點頭,似乎對此事并不甚在意,他揮了揮手,示意孟安退下,然后目光重新落回顓孫墨堂身上,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想必墨堂一路車馬勞頓,也累了。孟安會安排人引你前往新居安頓。說了這許久的話,朕也有些乏了?!彼⑽㈥H上眼,仿佛真的倦怠不堪,“退朝吧?!?/p>
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徑直起身。侍立一旁的太監(jiān)立刻高聲唱道: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如蒙大赦,紛紛跪拜行禮,然后如同潮水般,小心翼翼地、迅速地退出了大殿。偌大的乾坤殿,轉(zhuǎn)瞬間便空蕩下來,只剩下顓孫墨堂一人,依舊站在原地。
夕陽的余暉透過高大的殿門斜射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空氣中還殘留著熏香的氣息和群臣退去時帶起的微塵。
他緩緩抬起頭,環(huán)視著這座空曠、華麗、卻又冰冷刺骨的殿堂。這是他第二次站在這里。第一次,是十年前,他被選定為質(zhì)子的那一天。那一天,這里充滿了爭吵、算計和一個孩子無助的恐懼。十年光陰,彈指而過。再歸來,物是人非。父皇早已駕崩,龍椅上坐著的,是曾經(jīng)那個野心勃勃的皇兄。
殿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清晰可聞。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更沒有初歸故里的激動。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起半點波瀾。
從一開始,他就明白。明白這歸途的艱險,明白這朝堂的詭譎,明白舜宗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語背后的試探與敲打。十年的質(zhì)子生涯,早已教會他什么叫忍辱負(fù)重,什么叫韜光養(yǎng)晦。舜宗今日的怠慢、打斷、看似關(guān)懷實則是輕慢是疏離是不在意,以及位于京城南區(qū)并非顯貴聚集之地的宅院……這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甚至比他預(yù)想的還要溫和幾分,所以他不會因此而憤怒,更不會因此而失態(tài)。
因為,從踏入這座乾坤殿的那一刻,從再次呼吸到大齊京都空氣的那一刻起,他,顓孫墨堂,就不再僅僅是那個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東瀾質(zhì)子,他是大齊的八皇子,是皇帝親封的臨安王,他的身上,流淌著顓孫皇族最正統(tǒng)的血脈!
這乾坤殿的冰冷,這朝臣的議論,這帝王的猜忌,都不過是歸途上的風(fēng)霜。他回來了,便不會再任人擺布。屬于他的路,才剛剛開始。他邁著依舊沉穩(wěn)的步伐,迎著皇宮漸沉的暮色,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了出去。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中,拉成一道孤絕而堅韌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