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竹苑,真是個好名字。
就是院子里連根竹子都沒有,只有半死不活的雜草和一棵歪脖子老槐樹。
帶我進來的小宮女叫小茶,是這聽竹苑里除了七皇子趙珩之外唯一的活人。
她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
“你……以后就住西邊的倒座房吧。被褥都在里面,就是有點潮?!?/p>
我點點頭,拖著兩條快斷的腿,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
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
房間不大,一張破木板床,一張缺了腿的桌子。這就是我的新辦公室兼宿舍。
項目環(huán)境評估:極差。
團隊成員:兩人。一個毫無經驗的基層員工(小茶),一個自閉核心領導(趙珩)。
項目前景:堪憂。
我把唯一的行李,那個多領的、還沒來得及吃的饅頭放在桌上,開始思考破局點。
在任何一個組織里,想要往上爬,首先要搞清楚頂頭上司的需求。
我的頂頭上司,七皇子趙珩,今年十六歲。據小茶說,他從八歲起就住在這里,幾乎不跟人說話,每天就是抱著一堆書看,或者對著墻壁發(fā)呆。
典型的受壓抑型人格,伴隨社交障礙。
我決定先去見見我的這位“客戶”。
主殿的門關著。我敲了敲,沒人應。
小茶小聲說:“殿下……他不喜歡人打擾。”
“他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伺候主子,天經地義?!蔽艺f著,直接推開了門。
屋里很暗,窗戶都用厚布簾擋著。
一個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子,正坐在書案前。他聽見聲音,抬起頭。
這就是趙珩。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瘦弱,臉色蒼白得像紙。但那雙眼睛,很亮,亮得像藏著兩簇火苗。
他看見我,眉頭皺了起來,眼神里全是戒備和厭惡。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奴才魏喆,奉淑妃娘地之命,前來伺候殿下?!蔽夜蛟诘厣?,不卑不亢。
“我不需要人伺候。滾?!?/p>
完美的開場??蛻艟芙^溝通。
我沒滾。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午后的陽光猛地沖了進來,屋里的灰塵在光柱里瘋狂飛舞。
趙珩下意識地用手擋住眼睛。
“你干什么!”他語氣里帶上了怒意。
“殿下,您也是人,是人就需要曬太陽。不然骨頭會變脆?!蔽移届o地說,“這屋子太潮,再不見光,書都要發(fā)霉了?!?/p>
他放下手,瞇著眼睛瞪著我。那兩簇火苗,燒得更旺了。
“你好大的膽子?!?/p>
“奴才的膽子是大是小,取決于殿下的前途是大是小?!蔽抑币曋难劬?,“如果殿下打算一輩子爛死在這里,那奴才現(xiàn)在就滾。如果您還想走出這個院子,那奴才或許能幫上一點忙?!?/p>
趙珩愣住了。
他大概從沒見過我這么囂張的太監(jiān)。
“幫你?”他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全是自嘲,“一個太監(jiān),能幫我什么?”
“殿下,恕我直言?!蔽易叩剿麜盖埃钢媲皵傞_的一本《南華策》,“您讀了這么多兵法權謀,難道還不明白一個道理嗎?”
“什么道理?”
“一個組織想要發(fā)展,光靠領導者一個人是不夠的。您需要一個團隊。一個能幫您處理信息、分析局勢、執(zhí)行計劃的團隊?!蔽翌D了頓,指了指自己,“在找到更合適的團隊成員之前,您不妨先用用我?!?/p>
趙珩死死地盯著我,眼睛里的火焰,變成了審視的寒光。
“你是誰派來的?”
“淑妃?!?/p>
“她的目的?”
“不知道?!蔽覕傞_手,“我只知道,我的目的是活下去。跟著一個有希望的主子,比在浣衣局刷恭桶,活下去的概率要大一點?!?/p>
這個回答,顯然讓他很意外。
他沉默了。
屋子里又恢復了安靜。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聲音依舊沙啞。
“你會什么?”
“我會算賬,會管人,會分析問題。簡單來說,我會讓您的生活,比現(xiàn)在好一點?!?/p>
“好一點?”他扯了扯嘴角,“能讓我不斷掉的炭火,還是能讓御膳房不送來餿掉的飯菜?”
“都能?!蔽一卮鸬脭蒯斀罔F。
他眼中的寒光,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我憑什么信你?”
“就憑我現(xiàn)在還站在這里,沒被您叫人打出去。殿下,您已經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為什么不賭一把?”
他再次沉默。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最終,他揮了揮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隨你?!?/p>
說完,他重新低下頭,去看他的書,不再理我。
我知道,第一步溝通,達成了。
我拿到了這個項目的執(zhí)行授權。雖然是口頭的,而且客戶態(tài)度極差。
走出主殿,小茶正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你……你沒被殿下打出來?”
“我看起來像是那么容易被打出來的人嗎?”我笑了笑。
接下來,我開始進行項目盤點。
聽竹苑每個月的份例,包括米、面、油、炭火,都被克扣得只剩下不到三成。御膳房送來的飯菜,也都是別人挑剩下的。
典型的供應鏈終端腐敗。
小茶說,以前也去內務府鬧過,但根本沒人理。
“他們就是看我們好欺負?!毙〔枵f著,眼圈都紅了。
“欺負?”我冷笑一聲,“在職場上,這不叫欺負,這叫成本轉嫁。他們把自己的風險和成本,轉嫁到了我們這些最沒有議價能力的部門頭上?!?/p>
“那……那怎么辦?”
“很簡單。提升我們部門的議價能力?!?/p>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小茶,去了內務府。
負責發(fā)放份例的,是個姓黃的管事。一臉的橫肉,看人的時候,鼻孔朝天。
他看到我們,直接把賬本一摔。
“七殿下的份例,上個月就領完了。下個月再來!”
“黃管事?!蔽覐膽牙锾统鲆粡埣?,遞了過去,“這是我們聽竹苑未來三個月的物料申領計劃表。麻煩您過目,簽個字。”
黃管事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一把搶過那張紙。
紙上,我用工整的字跡,詳細列出了未來三個月,聽竹苑按照皇子份例標準,應得的所有物資。從木炭到針線,每一項都精確到了個數。并且,我在旁邊標注了《大夏內宮則例》里對應的條款。
“這是什么狗屁東西?”黃管事把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我說沒有就沒有!”
“黃管事?!蔽覜]生氣,反而笑了,“您先別急。這份計劃表,我已經謄抄了兩份。一份,等下我會交給宗人府備案。另一份,我會想辦法,呈給皇后娘娘。我就是想問問,是您這內務府的規(guī)矩大,還是皇后娘娘的規(guī)矩大?”
黃管事的臉,瞬間就綠了。
宗人府是管皇家宗室事務的,皇后又是后宮之主。這兩尊大佛,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克扣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是潛規(guī)則。但把這事捅到臺面上,就是藐視宮規(guī)。
“你……你敢威脅我?”他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不敢。”我彎腰撿起那團紙,小心地撫平,“我只是在按照規(guī)矩辦事。您是管事,我也是奴才。咱們都按規(guī)矩來,對誰都好。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黃管事額頭上的冷汗都下來了。
他死死地瞪著我,像是要用眼神把我殺掉。
僵持了大概一分鐘,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給……他們……拿!”
倉庫的門被打開了。
我和小茶,領到了足額的,甚至超額的物資。
回去的路上,小茶看著板車上堆成小山的米和炭,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崇拜。
“魏……魏公公,您是怎么做到的?”
“這不叫做到。這叫風險對沖?!蔽业卣f,“我只是讓他明白,克扣我們的物資,對他來說,是一項高風險、低回報的投資?!?/p>
回到聽竹苑。
趙珩正站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他看著我們推回來的那車東西,蒼白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把那張被我撫平的計劃表,遞給了他。
“殿下,這是第一步。接下來,我們該解決吃飯的問題了?!?/p>
他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久久沒有說話。
我知道,這個自閉的客戶,心里那堵墻,已經開始出現(xiàn)裂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