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在調香室里失去了刻度。我像一個重新找回王座的將軍，投入了近乎瘋狂的工作。每一分鐘都被壓榨到極致。白天，沉浸在“月下晚香玉”的打磨中。我反復比對原始配比，將沈老爺子指出的“冷冽青綠”前調中的一點點可能帶來化工感的醛類物質剔除，替換成更天然、更通透的意大利卡拉布里亞佛手柑冷榨精油和新鮮白松針油提取物。為了強化中調那份“被露水浸潤過的陽光”般的暖意，我嘗試了數(shù)十種不同產地的晚香玉原精，最終鎖定了一種極其稀有的、只在埃及特定綠洲小規(guī)模種植、必須在日出前手工采摘凝結了晨露的花朵萃取的品種，它的香氣不像普通晚香玉那般甜膩霸道，反而帶著一絲濕潤的綠意和難以言喻的、陽光初吻般的輕柔暖甜。尾調的“月光沉靜感”，則在沈老爺子的啟發(fā)下，大膽加入了一味極其昂貴的、經過特殊窖藏的波旁香草凈油，以及微量的天然橡苔凈油和冷杉樹脂，營造出更深邃、更接近森林月夜的幽涼與木質回甘。
每一個微小的調整都需要無數(shù)次嚴謹?shù)男崧劇⒂涗?、比對。鼻子的疲勞是最大的敵人。有時連續(xù)工作幾小時后，嗅覺會變得遲鈍麻木。這時，陳銘放在調香臺角落的一罐氣味敏銳度訓練神器——咖啡豆就成了救星。我抓起一小把深烘焙的咖啡豆，湊近狠狠吸一口，那股霸道濃烈的焦香像一把無形的刷子，粗暴地刮去鼻腔里殘留的繁雜氣息，讓疲憊的嗅覺神經重新被激活。桌上攤滿了密密麻麻的記錄本，每一頁都寫滿了原料代碼、比例、嗅聞感受和時間戳。垃圾桶里塞滿了廢棄的試香紙，每一張都承載著無數(shù)次的失敗與試探。
而夜晚，當“月下晚香玉”的修改暫時告一段落，我就強迫自己切換思維，投入到秦嵐要求的第二份答卷——全新的原創(chuàng)作品中去。這同樣無比艱難。靈感像是干涸河床底的石子，在巨大的壓力下顯得格外貧瘠。我搜索枯腸，翻遍記憶角落。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的，卻是那個冰冷的宴會廳，刺目的水晶燈，林薇薇帶著惡意的笑容，顧衍舟冰冷的側臉，還有掌心里被碎屏劃破的細微刺痛……
苦澀？屈辱？憤怒？不甘？
這些強烈的、帶著灼燒感的情緒，難道不能成為氣味的注腳嗎？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倏然閃現(xiàn)。摒棄所有華麗的花香、溫暖的木質、甜蜜的果香……我要創(chuàng)造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一種冰冷、尖銳、帶著金屬光澤與火藥氣息，卻又在深處暗藏一絲微弱但無法被徹底熄滅的、屬于“蘇晚”本身的倔強的味道！它應該像一把藏在絲綢里的匕首，像一杯淬了冰的烈酒，像……廢墟上凜冽的風。
我為這個尚未成型的作品暫定名為“燼風”（Cinder Wind）。
“燼風”的構思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尋找那種能模擬金屬冰冷鋒芒同時又具備微妙擴散性的氣味分子，本身就是一場探險。我嘗試了多種醛類化合物，要么過于尖銳刺鼻帶著廉價感，要么顯得軟弱無力。紫羅蘭酮類提供了優(yōu)雅的花粉感，但如何讓它們與冷冽融合而不突兀？微量的火藥氣息更是難以把控，稍有不慎就會淪為災難性的化工異味。失敗的氣味樣本在調香臺上堆積如山，每一個都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著緊繃的神經。
這天下午，又一次“燼風”的調制嘗試宣告失敗。我看著燒杯里渾濁的液體，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鐵銹、廉價香皂和燃燒塑料的詭異氣息，胃里一陣翻騰。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我淹沒。疲憊、壓力和對母親病情的擔憂交織在一起，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我癱坐在那張舒適的閱讀椅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雙眼茫然地望著香料架上那些沉默的瓶瓶罐罐，思緒飄得很遠。媽媽的止痛藥是不是快沒了？謝姨那里……還能拖幾天？
就在這時，調香室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請進?！蔽胰嗔巳喟l(fā)脹的太陽穴，聲音有些沙啞。
門被推開一條縫，沈曼溫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手里端著一個精致的骨瓷杯，杯口蒸騰著裊裊熱氣，一股溫柔醇厚的可可香氣飄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