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冷竹院收拾得干干凈凈。院正把人分成三隊:查門檻與屋檐;查地下與石座;查賬冊與來往。話不多,就一句:“看清再動?!?/p>
林云和趙言一隊,從門到廊,一尺一尺地找。門檻下有舊灰,也有新灰。新灰細,顏色亮,是昨夜那種。林云用紙包起,寫上時辰。
“這幾天有人來得勤。”趙言說。
“腳步多,節(jié)奏不一樣?!绷衷浦钢厣希坝休p有重。輕的是送東西的,重的是熟路的?!?/p>
另一隊在石座邊。蘇婉把縫里的粉取了一些,用水化開,聞了聞:“摻了引魂砂,但火候不對。像有人急著熬?!?/p>
午前,執(zhí)法堂送來一份名冊,是近月出入外門的名字。院正讓人抄了一份交給陣堂。牧執(zhí)事翻到一頁,指著其中一行:“溫某。借用陣堂雜物三次,每次都短一件。”
“短哪幾件?”蘇婉問。
“灰筆、銅片、薄封。”牧執(zhí)事合上賬,“查人,先查這條線?!?/p>
“叫來對質?”趙言問。
“先別喊。”牧執(zhí)事看了林云一眼,“今夜再守一次。人自己會露。”
下午,辛烈到院里看了看。站在木魚石座前,他用腳尖輕點了一下邊角,笑不見牙:“外門這口氣,是要緊了。緊了才出人。”
杜潛來了,也看。他只說一句:“穩(wěn)?!?/p>
李長老最后到,拿起掃帚掃了兩下門口,笑道:“院里干凈,人心也干凈一些?!彼聪蛟赫耙估镆?guī)矩要說在前頭。”
院正應了。三人走后,院里安靜。
傍晚,天色壓下來。斷松橋那邊傳來一聲號,隨后又停。井口無響。冷竹院里點了一盞小燈,罩上燈罩。院正把守夜的人換成熟手。
“今晚,我看門口。”林云說。
“我在石座?!壁w言說。
蘇婉坐在廊根,藥箱在手邊。
亥時過半,門外傳來很輕的腳步。不是跑,是試探。林云沒有出聲,只把青鐵片放在袖里,手心貼住。他看見門縫下一道淡灰從外往里挪,挪了一寸停住,又挪一寸。
“有人畫線?!彼麎旱吐?。
趙言點頭,把木板壓住石座一角。
門外的人沒進門,只在門縫下做事。他用細筆往縫里送粉,動作很穩(wěn),像做慣了。林云把氣壓住,等那點粉到門檻中間時,手一伸,把門板往外一頂。門輕響。
門外一驚,人要退。林云不追,只把青鐵片平平貼到門檻中點。鐵片一沉,剛好壓住那點粉的勢頭。
“這條線不走了?!彼?。
門外安靜了三息,然后有人輕輕笑了一聲。笑聲不大,帶鼻音。
“溫師兄?”趙言問。
門外的人不答。腳步往旁移,轉向墻根。林云緊跟。他不出手,只盯腳。他發(fā)現(xiàn)這人的落點幾乎不出差,像量過。
“陣堂里練過?!绷衷圃谛睦镉浵?。
墻根處,一截小磚松動。那人伸手去掰。蘇婉袖里針一動,針落在磚邊,“?!钡囊宦曒p響。手停住。
“別動?!碧K婉說,“磚下有線?!?/p>
墻外的人沉默了半息,忽然轉身要走。趙言早壓在石座那邊,沒法追。林云邁出門,一步兩步,踩穩(wěn)硬點,伸手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手很冷,指套粗糙。那人掙了一下,力不小。林云不硬拉,只往回一帶,把人帶回門邊。
門邊燈光一照,看到半張臉。臉很瘦,眼里有青氣,是那天井口旁站著的瘦弟子。
“溫?”林云問。
“溫岐?!蹦侨送鲁鰞蓚€字,肩松了一分,像認了。
“為什么畫線?”趙言問。
“受人指使?!睖蒯曇舾?,“讓我連三口,開中點?!?/p>
“誰?”蘇婉問。
溫岐搖頭:“不說?!?/p>
“那你身上有什么?”牧執(zhí)事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他不知何時到了,站在影里,“說?!?/p>
溫岐沉默。牧執(zhí)事走近,掀開他袖口,指套里扣著細粉盒。粉盒里有銀砂,有一小粒牽星丸。
“押去執(zhí)法堂?!蹦翀?zhí)事冷聲,“別驚動別人?!?/p>
溫岐被帶走時,回頭看了一眼木魚石座,眼里有一閃而過的怕。
夜更深。風停了。霧又落下來。石座下沒有響。斷松橋和井口都沒動靜。院里只剩三人守著燈。
“會不會太順?”趙言低聲。
“不順。”林云看著石座縫,“他來畫線不是開陣,是在試??凑l會出來?!?/p>
“看誰?”蘇婉問。
“看我們?!绷衷频溃耙部凑l不在?!?/p>
子時將到時,院里的燈突然暗了半分,又亮回去。燈沒壞,是霧壓了光。就在燈暗的那一息,石座下的縫里亮起一點冷青。不是粉,是光,像一條極細的線在石里走。
蘇婉屏住氣:“來了。”
林云把青鐵片按在那道光邊。他沒有用力,只跟著那條光走。光往東,他就往東;光往西,他就往西。光像在找口,他就把它帶到角上。
“別搶?!彼吐?。
角上,光停了一下,然后縮回去。石座很安靜??伸F不安靜。霧在石座上方卷了一小團,團心像有個影,黑得淺,像一團空。
“看到了嗎?”趙言問。
“看到了?!碧K婉說,“像人,又不像人?!?/p>
影沒有五官,也不動。它就靜在那,像在聽。三人都沒說話,連呼吸都放輕。
影漸漸淡了。淡到快沒時,它像轉了一下,朝門口的方向偏了一寸,然后散了。
“陣魂?”趙言試探。
“只是影。”蘇婉搖頭,“不認人?!?/p>
林云沒有接話。他把鐵片收回,手心還熱。他往門口看了一眼,門檻上昨夜被踩亂的那道灰痕已被洗干凈。風從竹葉里穿過,發(fā)出很輕的響。
“今夜就這樣。”他道。
第二天一早,執(zhí)法堂傳話:溫岐招了,供出有人在外門收線,字條用的是執(zhí)法堂舊紙。紙從哪來,他不知。指使人的話也不多,只教他畫法和時辰。
“指使人在哪?”院正問。
“他說每次都換地方?!眰髟挼睦粽f。
牧執(zhí)事把溫岐的供詞抄了一份,交給李長老。李長老笑了笑:“都按規(guī)矩。”
午后,辛烈把人叫到演武場。他說話一向直:“外門有人亂線。亂線就打。三日內,定一次大比。誰贏,去內門。誰輸,去做雜務?!?/p>
場下一陣響。有人怕,有人興奮。
杜潛站在一旁,只說:“比可以,比完也要有人守門?!?/p>
“守。”辛烈點頭,“但先比?!?/p>
三方話到這,停住。
傍晚,林云回到屋,把昨夜的影畫下來。他畫得很慢,畫到門口時,他把影偏的那一寸也記上。
“它朝門口看了一眼?!彼趫D旁寫了一句。
他不懂影的意思。但他心里那口氣很平。平,不是沒事,是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把院門口再查一遍?!彼仙霞?,自言自語。
夜來得快。風一層層壓下來。林云把青鐵片收好,關了燈,坐在床沿。他把手放在胸口那道細紋上。紋不痛,也不熱,像一根靜下來的線。
他在心里說:
“穩(wěn),先穩(wě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