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陽出了一會,風(fēng)把霧吹薄。陣堂驗過竹林銅盤與灰筆,結(jié)論很短:“能用,別走漏?!蹦翀?zhí)事把話說完,盯了李長老一眼。李長老笑笑:“守口?!?/p>
傍晚,外門又貼出一條小規(guī):夜里各院不許私自挪動院中石座、木臺。有人看了笑,說誰會半夜搬石頭。林云沒笑。他記得冷竹院大堂門口有一塊老石座,木魚就擱在那上頭。
“今晚我守院里。”他說。
趙言一愣:“不去橋?”
“橋有人?!绷衷瓶聪蛱K婉,“你去井口。我在院里看一眼?!?/p>
“行。”蘇婉爽快,“有事用號。”
夜剛黑,三處號聲幾乎一起響。斷松橋一聲短促,后山井口一聲悶響,冷竹院這邊,木魚座底下“嗡”的一聲極輕,像有人在石頭里嘆氣。
“來了?!绷衷频吐?。
他沒驚動院里人,只把青鐵片從袖里滑出來,貼在木魚座的石沿上。鐵片輕輕顫,像被一點點往下拽。
院正聞聲趕來:“怎么了?”
“石座底下有線?!绷衷频溃皠e敲木魚,別動它?!?/p>
院正一聽,立刻關(guān)了燈,壓低嗓門喝退四下人:“全回屋,留兩個人?!?/p>
林云蹲下,從石座底下摸了一圈。石座底邊有一條細(xì)縫,縫里有粉,銀白。
“還是銀砂。”他吐了口氣。
趙言守在門口,眼睛盯著院外路,“橋的號又響了一下?!?/p>
“井口也響?!碧K婉的傳話從遠(yuǎn)處傳來,是執(zhí)法堂的傳聲筒發(fā)的短句,“牧說慢壓?!?/p>
“好?!绷衷苹亓艘痪洌D(zhuǎn)頭對院正,“借兩塊厚木板,再借四個壯力?!?/p>
很快,木板抬來。林云讓人把木板壓在石座四角,四個弟子均勻用力,不求死頂,只求穩(wěn)。
“聽我數(shù)。”林云聲音不高不低,“一,二,三——換氣。再一,二,三——換氣。”
四人跟著他的節(jié)拍,力道像潮水,一起一落。石座下的“嗡”聲沒有再猛,只是抖。
“他們借中點發(fā)力?!壁w言道。
“我們就用中點卸力?!绷衷频?,“別貪?!?/p>
院門口有腳步聲。一個穿執(zhí)法堂短衣的小吏匆匆進(jìn)來,手里提著個小匣子:“李長老吩咐的,補(bǔ)封的朱砂?!?/p>
林云看他一眼:“放地上?!?/p>
小吏把匣子放下,退了兩步,又看了眼石座底沿,像在找什么。林云攔在他和石座中間:“你站門口?!?/p>
小吏勉強(qiáng)笑了笑,轉(zhuǎn)身站到門邊。那匣子蓋沒合嚴(yán),縫里露出一角細(xì)薄的玉片,邊上有細(xì)裂紋。
“趙言?!绷衷频吐暋?/p>
趙言會意,上前把匣子提到屋檐下,合上蓋,遞給院正:“先收執(zhí)法堂房里。”
小吏臉色一白:“那是李長老交代給我的——”
“交到了。”趙言道。語氣不硬,但不讓。
小吏張了張嘴,沒再說。
石座下忽然一震,四角同時下沉半分。木板發(fā)出一聲悶響。林云把鐵片往中線一壓,壓住那股往上的沖勁,低低道:“換氣,別慌。”
“井口穩(wěn)住了半息。”蘇婉的短句又傳來,“橋那邊要頂?shù)诙ā!?/p>
“中點不給力?!绷衷埔а?,“再頂一輪?!?/p>
他說完,胸口忽然一熱。熱不是火,是一種從內(nèi)往外的漲,像有一線小光在皮膚下游。他心下一驚,呼吸卻不亂。他知道這是昨夜在井口邊出現(xiàn)過的那種“熱”。
“你臉色變了?!壁w言盯著他。
“我沒事?!绷衷茐郝?,“數(shù)?!?/p>
他不再只看石和鐵。他閉了一息,又睜眼,院里的所有聲都變得很清——木板的輕響、人呼吸的節(jié)拍、石座下那一點顫。顫不只是一點,是一圈,從東到西慢慢轉(zhuǎn)。
“轉(zhuǎn)向了?!彼?,“把力往西角換?!?/p>
四人照做。石座的顫像被抓住了尾巴,往西邊擠。林云右掌把鐵片一旋,讓那點力從側(cè)邊“瀉”出去。院中的“嗡”聲一下輕了。
“井口壓住?!碧K婉傳話,“橋還響?!?/p>
“再穩(wěn)半刻?!绷衷苹?。
小吏在門口動了動腳。那一動很輕,卻踩到了門檻旁邊的一線灰痕?;液酆苄?,像剛畫。林云眼角瞥見,心里一沉:“別動!”
遲了一步?;液郾凰_一帶,沿門檻往院里“串”了一寸,正好串到石座下那條細(xì)縫上。石座的“嗡”聲猛地一重,像被人從下方拉了一把。
林云不罵人,只一把抓住小吏的手腕,拽離門檻:“站住?!彼种冈谛±敉蠊巧弦豢郏±舫酝?,東西掉地,袖子里滑出一片細(xì)薄的裂紋玉片。
趙言眼快,一腳把玉片踢到院外:“別讓它貼石?!?/p>
小吏臉完全白了,嘴里硬道:“我……我是送朱砂的……”
“等會兒再說?!绷衷茮]理他,沖四人道,“再換,往北角?!彼约喊谚F片橫到北角,像把秤砣掛在秤桿偏頭上?!耙弧⒍?、三——松半寸。再一、二、三——松半寸?!?/p>
節(jié)奏一穩(wěn),石座下的力就像被人帶著跑,不再亂撞。林云趁這空當(dāng),單膝點地,把鐵片貼在石座下方那條縫邊。鐵片在那一點忽然沉了下去,像被什么“搭”住。他心里明白——中點的“口”,就在這條縫的正中。
“蘇婉?!彼麑χ鴤髀曂餐聝蓚€字,“壓橋。”
“明白。”那頭回得快。
胸口的熱越來越明顯。他不敢讓它亂走,就把那口熱氣往丹田一壓,腳下更穩(wěn)。鐵片在他掌心不再輕浮,沉得像真砣。石座下的顫一圈一圈轉(zhuǎn),他就一圈一圈領(lǐng)著它,把力往邊上送,不讓它撞中線。
“好了。”趙言忽然低聲,“聞——輕了?!?/p>
“再走一圈?!绷衷茮]松。
又一圈過去,石座的“嗡”幾乎聽不見,只剩一點細(xì)細(xì)的呼吸。
這時,外頭傳來兩聲短促的銅號。斷松橋停了。半息后,井口也停了。院中霎時安靜,只有幾個人粗重的喘氣。
“放?!绷衷仆職狻?/p>
四人慢慢松力,木板沒有回彈聲。林云把鐵片收回,整個人往后坐了一下,背汗?jié)瘛?/p>
院正這才把燈點亮,照著地面看了一圈,臉沉:“誰畫了門檻這道線?”
小吏膝蓋一軟,直接跪下:“我……我不懂,是有人讓我……”
“誰?”趙言問,聲音很直。
小吏抖:“陣堂……一個師兄,姓溫,說讓我把朱砂送來,順手把門口這條補(bǔ)上。說能穩(wěn)陣……”
“陣堂沒有姓溫的執(zhí)事?!壁w言皺眉。
“是弟子?!毙±暨B連點頭,“他戴著指套……”
“帶走?!痹赫谅?。褚隊頭很快來了,押人出去。
院里只剩幾個人。林云起身,手心還在發(fā)熱。他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衣襟下有一絲細(xì)光一閃即滅。他把衣襟按住,沒讓別人看見。
“你剛才臉白了。”趙言壓低聲。
“沒事?!绷衷茡u頭,“先把石座四角做記。”
蘇婉趕回院里,神色不亂,把一小瓶藥遞給他:“壓氣用,別硬扛?!彼戳丝词履菞l細(xì)縫,蹲下,指尖一抹,指腹上帶出一絲極淡的青光,“這里有古篆的影。”
“看得懂?”趙言問。
“看不全?!碧K婉搖頭,“像‘霧’字的一半,另一半缺著。”
牧執(zhí)事也到了。他看完石座,臉色更冷:“中點在院里,畫線的人不在外頭?!彼聪虮娙耍皬慕裢砥?,冷竹院清人,夜里只留兩班守?!?/p>
李長老隨后而至,笑意溫溫:“忙完了?都辛苦。”他說著看了地上的那片裂紋玉片,“這個,執(zhí)法堂收。”
牧執(zhí)事卻伸手按?。骸跋仍陉囂眠^一遍?!?/p>
兩人視線對上,笑都不多。李長老退了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都按規(guī)矩?!?/p>
夜深了,人散。林云回到屋,把窗掩上。他把衣襟解開,胸口那道細(xì)光還在,像一道很小的紋,起于左胸,往下劃了一寸,又停。紋不完整,像有人在皮下寫字,只寫了一筆。
他伸手按住,深呼吸,壓住那股熱。熱慢慢淡下去。窗外風(fēng)吹竹子,沙沙響,他把青鐵片放在桌上,坐了會兒,拿起筆,把今晚的東西畫下來:木魚石座、四角受力、門檻灰線的位置。
畫到最后,他在石座下那條縫旁邊點了一個小圈,圈上寫了個字:“心”。
他知道,那一圈,就是今夜真正的“口”。
他放下筆,靠在椅背上。耳邊忽然有一個很輕的聲音,像從石頭里傳出來:“上……宗……忘……”
林云閉了閉眼:“我聽到了。”他沒把話說出口,只在心里回了一句。
他把紙折好,放進(jìn)衣襟,吹滅燈,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躺下。胸口那道小小的紋在黑暗里漸漸隱去,像被霧蓋住??伤?,它不會消。只是等下一次。
這一夜,冷竹院很安靜。可山背后的霧,又厚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