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霧薄,風(fēng)卻硬。外門的鐘在辰時敲了一下,回音還在,陣堂的門就開了。牧執(zhí)事把昨夜圖樣擺在案上,指了指橋心:“先把腳走熟。別急,陣吃急飯就噎人。”
林云點頭,沿著圖走。鐵片在掌心不輕不重,像一塊剛好合手的石頭。走到第三圈,他有了個小發(fā)現(xiàn):只要他呼吸和步子對上,鐵片就“沉”一下;一亂,就“飄”。
“記住這個感覺?!蹦翀?zhí)事在旁邊道,“以后你在陣?yán)镒?,先管住氣。氣穩(wěn),手就穩(wěn)?!?/p>
殿角里站著兩個陣堂弟子,一個高,一個瘦,袖口有股藥水味,像鐵和草一起煮過。瘦的那人目光很淡,從林云身上掠過去,像看了一眼石頭。
午后,外門照常演武。辛烈一句話:“人心散?那就多比。”旗子重新插在白砂上,字還是那三個——穩(wěn)、準(zhǔn)、狠。趙言上去打了兩場,都是快功。林云沒上,他在場邊看腳。
他看腳,不看手。別人腳怎么落,重在哪兒,哪一步是“虛”,哪一步是“實”??粗粗?,他忽然覺得好笑:挑水挑久了,看什么都像砝碼。
傍晚風(fēng)起了。風(fēng)一過,霧就厚一層,像有人把濕被子往山上一蓋。執(zhí)法堂照規(guī)封了斷松橋,封條紅得很正,銅片壓在上面,像一塊薄月。
夜里戌初,第一聲輕響從橋心下面冒出來。不是鐘,是那種很細(xì)的“嗡”,像有人在水底里彈了一下弦。
巡夜的人換了兩撥。褚隊頭親自繞了一圈,回來說:“沒動?!笨傻搅撕r,這種輕響開始一下一下地多,間隔不齊,像小孩子憋不住氣。
“回抽了。”牧執(zhí)事趕到時,臉色就沉了,“封得死,線不散,它要往回抽。”
“能撐嗎?”李長老問。
“看銅片?!蹦翀?zhí)事蹲下,把耳朵貼到橋面,又敲了一下。銅片發(fā)的不是實聲,是空聲。
“換?”褚隊頭問。
“別換。現(xiàn)在一揭,里頭那些線就跟著竄。等到它自己‘氣軟’一會兒?!蹦翀?zhí)事抬頭,目光掃過眾人,“后退五步?!?/p>
眾人退開。林云站在末尾,腳下找穩(wěn)。青鐵片在袖里發(fā)了個小顫。他吸了一口氣,慢慢吐。
第一下“反噬”來得很突然。橋心往下一沉,像有人從下往上用力頂了一拳。封條紋一抖,銅片邊緣裂出一道細(xì)口子,細(xì)得像白發(fā)。
“穩(wěn)?。 蹦翀?zhí)事喝聲低。
兩名執(zhí)法堂弟子上前按住橋面,手背立刻浮起青筋??諝饫锏臐窭湎駨乃锇纬鰜?,往袖子里鉆。有個新弟子牙齒打顫,臉色白成一塊紙,膝一軟坐下了。
“別硬頂,換呼吸?!绷衷泼摽诙觥?/p>
牧執(zhí)事看他一眼:“你來?!?/p>
林云上前半步,沒去碰銅片。他把青鐵片橫在橋心與封條之間,像把一塊秤砣掛在秤桿中段,不偏不倚。手一穩(wěn),他自己也穩(wěn)了。那股往上頂?shù)牧Ρ凰枇艘幌?,從?cè)邊泄了半分。
第二下“反噬”緊跟著來。封條細(xì)紋又多了一根。蘇婉在旁邊把藥粉遞給褚隊頭:“擦肩,先護(hù)手?!彼а劭戳衷疲骸澳軗危俊?/p>
“再來一兩下。”林云道。
又兩下之后,橋心忽然安靜了。不是徹底沒了,而是從猛的撞,變成了悶的呼吸。像是水底的那口氣吐出來了。
牧執(zhí)事這才松了一口氣:“先別動。貼上第二層封?!?/p>
陣堂弟子把薄薄的符片一塊一塊疊上去,手極穩(wěn)。瘦的那人貼第三片時,手腕微微一抖,很快又穩(wěn)住。林云的眼角余光掃過去,心里記了這一抖。
等都忙完,已近子時。眾人喘氣,手心都是涼汗。
“今晚就這樣?!崩铋L老收攏人手,語氣溫溫,“各院都回去。陣堂留下兩人守,看就行,別撬?!?/p>
人散。林云走在最后。他走到橋邊停了一下,抬頭看夜色。夜色壓得低低的,霧像一口慢火鍋,咕嘟咕嘟。
“你剛才那一下,借得巧?!碧K婉從旁邊過來,給他塞了一小包姜絲糖,“回去泡水?!?/p>
“嗯?!?/p>
“還有,”她壓低聲音,“藥堂那兩瓶引魂砂,有一瓶是假的?!?/p>
“假的?”
“成分是對的,藥性不對。像被人‘熬’過。動過手的,不是外面那三個人。”蘇婉看了他一眼,“你別亂和人說?!?/p>
“我不說?!?/p>
回到冷竹院,燈剛點起,趙言就來了。他沒繞圈子:“今晚橋那事,我欠你一個情?!?/p>
“大家守一個門?!绷衷频?。
趙言笑笑,又壓低聲音:“趙氏里有人要找你麻煩,這幾天你別離開人群。還有,陣堂里那瘦子,我看不順眼?!?/p>
“我知道?!绷衷茮]說“為什么”,只“知道”。
半夜,風(fēng)停。林云沒睡,他把今天的橋心、封條細(xì)口子的方向都畫到了紙上。畫完,他端了一盆水洗手。水里映出一張臉,霧把邊緣糊開。忽然,他看到水里有一條極細(xì)的線從盆底升起,像魚線,又像霧絲,繞了一繞,消了。
他心口那點熱又起。不是燙,是暖,像一顆很小的火在心坎里守著。他把紙折好,放進(jìn)衣襟,低聲道了一句:“缺口不全在橋上?!?/p>
第二日清早,陣堂貼了個新告示:外門挑人做一次“小測”,要在陣圖里走完“九點”。九點不是九步,是九個“重點”。走過了,不掉步,才算過。
消息一出,外門一片嘩然。有人說陣堂挑刺,有人說陣堂抬人。辛烈看完告示,笑了一聲:“正好,散的心該收一下。”
到了未時,小測開始。陣堂在演武場中央擺了一張大陣圖,線像水路,點像礁石。眾人圍著看,誰都不敢先上。
“林云?!崩铋L老笑瞇瞇地念了他的名字,“你先?!?/p>
林云也不推。他把鞋帶系緊,上了陣。第一點是“穩(wěn)”,第二點是“換”,第三點是“讓”。他腳下像挑水,一步一氣。前兩點很順,到第三點時,他忽然感覺到鐵片輕了一下。他不急,等了一息,等它自己沉回去,再邁。
第四點是“虛”,第五點是“實”。他邁過去時,場邊有人低聲“咦”了一聲。那是趙言。他看得懂腳。
到第七點時,陣圖忽然動了一動。不是陣動,是有誰在旁邊輕輕一碰。林云沒抬頭,只把步子略略一偏,從“實”上借半分力,避了這一下。
第九點在陣圖中央,像井心。鐵片在他掌心沉得厲害,像壓了一塊石。他把氣壓住,把那口氣送到腳底,再把腳底的力送回掌心。一步、再一步,他跨過去了。
場邊靜了一下,隨后有人拍了一下掌。不是大掌,是“嗯”的那種掌。牧執(zhí)事沒笑,只點頭:“過?!?/p>
李長老緩緩鼓了兩下掌,笑意溫溫:“外門出個會走路的,好。”
趙氏里有人臉色不好看。那個嘴快弟子在后頭小聲道:“運氣?!北悔w言瞪了一眼,不敢再說。
散場后,牧執(zhí)事把林云叫到一旁:“今晚你別去橋那邊。陣堂有人守。我讓你做別的?!?/p>
“什么?”
“去井口。后山那口老井,昨夜也動了。你把這片新鐵拿去,對著井沿走一遍。記住,只看鐵,不看井。有人跟著你,你當(dāng)沒看見?!?/p>
“誰跟著?”
“你不需要知道?!蹦翀?zhí)事頓了頓,壓低聲音,“還有,若是鐵在某個地方忽然又輕又沉,你就退。那地方不是給你走的。”
林云點頭。
黃昏,他背著那片新鐵,獨自往后山去。路還是那條路,霧還是那層霧。走到井口,他沒往井里看,只把鐵片貼在石沿邊,一寸一寸地挪。
鐵片在一處忽然輕了一下,又立刻沉下去,像有人在底下拉了他一下又放手。他的腳也跟著輕了一下、沉一下。他停住,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看見你了?!币粋€聲音從霧里飄出來,不男不女,像水從細(xì)縫里擠過?!靶∽?,腳下穩(wěn)?!?/p>
林云沒回頭,沒答話。他把鐵片收回袖里,轉(zhuǎn)身往回走。腳步不快不慢,像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
走出三十步,他才回頭看了一眼。霧在井口上方盤成一只很小的旋,像一只瞇著的眼。
他心里那句老話又冒了出來:
“霧遮不住眼,遮住的是心?!?/p>
他說完,自己笑了一聲,笑得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