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外門規(guī)矩多,先學做人,再學術法。第二日辰時,冷竹院敲了三聲木魚,院正朗聲宣規(guī),諸人按籍貫分到雜務堂登記,或挑水、或掃道、或守藥圃,輪著來做。做得好,是根基;做不好,抄規(guī)懲戒。
林云領到的第一項,是“水脈渠首”挑水。山泉自北麓來,渠首砌石古舊,縫里長著青苔。晨霧未散,水脈極冷,挑一擔,肩窩立刻發(fā)麻。他不急,走得穩(wěn),步子像昨日那桿秤,前后均勻。旁邊兩個新弟子爭著快,走到半途踩偏了石面,擔子一歪,水先倒了個七八分。
“挑滿是本事,挑穩(wěn)才是本事?!绷衷瓢鸭缟系膿油弦欢?,心里默念。
等把水送到演武場后坡的水缸里,天色漸亮,霧薄了一層。演武場正中豎著三面旗:“穩(wěn)、準、狠”。字是辛烈長老親手寫的,鋒寒,筆力砸在地里似的。今日外門例行演武,三位執(zhí)事當場,李長老居中,面白,目色溫軟,不言喜怒;杜潛立在偏左,灰衣,手負在后,像塊老石;辛烈未到,傳言在陣堂觀陣。
演武前照例分派雜務。趙氏系的弟子大多被分到輕省活計,或抄抄卷冊,或看門口牌。趙擎未現(xiàn),倒是他一位叫趙言的族兄在場,年歲比林云大兩三歲,肩闊背直,眼里帶著一股銳。
“林云?”趙言念到了他的名字,挑了挑眉,“渠首挑水,送完就上場,別誤了時辰?!?/p>
林云應了聲“好”。
外門弟子多,演武也不盡是生死搏殺,主看根骨心性與出手法度。前幾組切磋,或快或慢,場邊議論聲起落。李長老眼皮微垂,像在打盹,實際上一本簿子翻得穩(wěn);杜潛偶爾點頭;辛烈還是沒來。
輪到林云時,對面正是趙言。場中白砂鋪地,踩上去有細小的響,像壓破了鹽。四下靜了一瞬。
“讓你先出手?!壁w言拎著木劍,笑不帶惡意,更多是一種從容的自信。
林云行禮,未急進。外門所授的“清風步”“護身掌”他都練了些,談不上熟。但他挑水的步子已入了骨,穩(wěn)中帶韌。他不退不進,先找腳下幾處“平穩(wěn)點”。
趙言先探一劍,木劍劃開的風聲輕,準頭極好,直取林云肩窩。林云肩微沉,身子半寸一讓,劍尖貼衣而過。他的手掌在那一瞬輕輕拍在劍脊上,借力卸力,像把砝碼從秤桿頭移到中段。
趙言微怔:這一下并不漂亮,卻極實用。他步伐一轉(zhuǎn),第二劍橫掃,第三劍刺喉,連三式都不重,卻處處逼人“穩(wěn)中失衡”。
林云呼吸沉了沉,不急。挑水之時,他記下了三處地面較硬的石埋點,此時腳步自然落去。第一腳穩(wěn),第二腳準,第三腳狠——狠不在出手,而在“敢不亂”。他掌緣貼著趙言劍鋒滑開,趁對方重心將換未換之際,指節(jié)一扣,敲在趙言手腕骨上。
“?!钡囊宦曒p響,像秤鉤掛上了哪道鐵環(huán)。趙言手一麻,木劍斜了半寸。林云不乘勝追擊,只是往前一步,把那斜出的劍順勢“扶正”——一扶,反倒把趙言的力道“送空”。
“好個不爭。”杜潛低聲道。
第三回合,趙言變招,腳下快了三分,劍鋒也狠了三分。兩人身影在霧未散盡的白砂上糾成一處,明明沒有真氣外放,卻有股“陣線”似的東西在場中浮起——那是林云的“秤心”,把對手每一步的重心、每一下的起落,全當作砝碼來用。
十招過后,趙言收勢,拱手:“你步法好?!?/p>
林云還禮:“你劍更好?!?/p>
李長老這才抬眼,簿上在林云的名字旁又點了一個更不顯眼的朱紅小點。他笑意若有若無:“外門演武,重在法度。下一場?!?/p>
場下議論聲響起來,既有贊,也有不服。趙氏系中有人冷笑:“挑水挑出了門道?!?/p>
演武散后,雜務堂又分活。林云被換到了“藥圃夜巡”。白日里由藥堂看護,夜里則是外門輪守。有人悄聲說起夜里冷,霧重易迷路,最好結(jié)隊去。林云不在意。他走過藥堂時,門里飄來一縷苦香,檀木架上擺著一排瓷瓶。一個穿青衫的女子正低頭點檢藥簿,額前一縷碎發(fā)垂下,眼神清而靜。
女子抬眼看他一眼,沒多話,只道:“夜里露重,帶一方干帕。”聲音不冷,像從泉眼里出來的水。
“多謝?!绷衷泣c頭離去。他并不知道,這位正是藥堂行走蘇婉。
午后回到冷竹院,林云把肩上的紅痕擦了藥,練步。走、停、起、落,像挑一擔看不見的水。他在地上用樹枝劃了幾道線,按線走,又離線走,直到天色將黑,才停。
晚飯后,夜巡開始。藥圃在后山半腰,四周以低矮木柵圍著,柵外有一條巡徑,巡徑兩側(cè)埋著碎石,腳踩上去會響,作用是“防腳”。夜霧從谷底往上涌,像人心里的舊事,越到夜里越清。
林云順著巡徑走。草葉上有水珠,滴在靴面,涼。他走得不快,每十步停一下,側(cè)耳聽。風從藥葉上掠過,發(fā)出細小的“擦”聲,像有人翻書。
走到第三個拐角時,他忽然停住。那里原有的一截木樁比別處多出半指寬,樁面上劃著一道極淺的痕。若不是挑水練出來的眼力,很難看見。林云蹲下,以指腹輕輕摸過那道痕,痕里有極淺的灰,像有人用灰筆在木上劃過——陣痕。
他沒有動聲色,順著樁身下方摸到一小團干硬的泥。泥里混著不該有的東西——細極的銀砂。銀砂多用于陣紋導引,外門藥圃按理不該出現(xiàn)這種東西。
他繞著那木樁走了一圈,抬頭看向遠處后山。夜色壓得緊,霧在低處翻,像大獸的腹部起伏。他胸口又有了昨夜那種細熱,熱得不急不緩,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把他牽向更深的地方。
這一刻,巡徑另一頭傳來腳步。腳步不穩(wěn),像是兩個人,一快一慢。林云站到路邊,等人影近了,方見前頭的是個外門弟子,后頭跟著的,卻是李長老。
“夜里風涼?”李長老語氣溫和。
“尚可。”林云行禮。
李長老看了看那木樁,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石,似笑非笑:“外門規(guī)矩多,做事要細。細,便能活得長一些。”
他不多說,帶著那弟子從林云身邊過去。林云看著他們的背影沒入霧里,忽然想起今日演武時李長老簿上的朱點,不由心里一動:這位執(zhí)事,或許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
巡到子時,霧最厚。林云在第四處拐角停下,正要轉(zhuǎn)身,忽聽“嗒”的一聲輕響,從藥圃柵內(nèi)傳來。他屏住氣,順著柵邊緩緩挪步,眼角余光先看,才探頭。柵內(nèi)陰影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又靜了。
他不貿(mào)然闖入,只從袖中摸出一枚小石子,彈向柵內(nèi)另一頭。石子落地的聲音引開了那處的注意,影子一滑,露出半截形狀——不是野獸,也不是人,而是一根被挪動過的木杖,木杖上也有淺痕,痕線與先前木樁上的極像,都是那種“灰筆劃過”的質(zhì)感。
“有人在這里畫陣?!绷衷菩睦镉袛?shù)。
他沒有繼續(xù)追,只把那截木杖復位,順手把地上的碎銀砂用靴底碾開,推回泥里。等到夜巡結(jié)束,他回到院里,洗了臉,坐到窗下,拿出那支狼毫,在紙上補了幾筆。
紙上那團紋理更清了些。幾筆看似無意,落到一起,像一只霧里看花的眼,半閉半睜。林云心頭一動,一句話從心底冒出來:
“霧遮不住眼,遮住的是心?!?/p>
第二日辰時,演武場又聚人——辛烈終于來了。人還未到,氣已先壓下來幾分。他穿一身墨袍,腰間掛著一枚裂紋玉佩,走得不快,腳下卻像踩在某種看不見的“節(jié)律”上。站定,目光一掃眾人,像火過枯草。
“外門風氣散漫,”辛烈開口,“該緊一緊。自今日起,演武改為三日一比,輸者增雜務,贏者記功點?!?/p>
場下一片低聲。功點能換丹藥、器械,人人想要。趙氏系的人率先應和。杜潛淡淡道:“規(guī)矩一改三次,心就亂了。穩(wěn),是根。”
辛烈笑,笑里有鋒:“穩(wěn),總要穩(wěn)在前頭?!?/p>
兩人針尖對麥芒,李長老站在中間,只笑不言,像在看潮起落。
新的比試很快開始。趙言再次上場,這回他選了別家弟子,一場快戰(zhàn),雙手劍如風,三十息落幕。臺下人心燥了幾分。辛烈滿意地點頭,目光卻忽然停在林云身上。
“你。”他抬了抬下巴,“上來?!?/p>
林云走進場,心跳并不快。辛烈隨手丟來一柄木刀:“換刀。”
刀重,重在刀背。林云握了一下,改了握法,掌心貼近重心。他對面換上的是趙氏系里另一名弟子,名叫賀回,手高腿長,刀法大開大合。
“開始?!?/p>
第一刀,賀回直劈,凌厲,是“狠”。林云不硬接,刀身斜起半寸,卸去了七分。他腳下落在白砂一處硬點上,第二步移向右前,第三步落回中線。連三步之間,刀背輕顫,發(fā)出低低的嗡聲,像秤桿在輕輕鳴。
第二刀,第三刀,賀回越來越急,刀風越來越重。林云卻越發(fā)穩(wěn),眼里只盯著對方的腰胯轉(zhuǎn)折——砝碼所在。他忽然向前一步,刀鋒不與對方刀鋒硬碰,而是敲在對方刀背三寸之處?!爱敗钡囊宦暎R回臂膀一震,虎口發(fā)麻,刀勢被打斷半分。
這一斷,林云再不上前,而是退半步,讓對方力氣“落空”。賀回跨步追,他再退半步。兩退之間,他的刀沿著對方刀勢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弧。那弧在場中留下了一條極淡的“線”。
辛烈眼里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他低聲道:“秤心步?不,是他自己摸的?!?/p>
七十息,分出勝負。賀回刀勢大亂,被林云以刀背壓在地上,刀鋒離對方肩頸還有半寸。他收刀,退開。
“記一功點。”辛烈揮手,頓了頓,又道,“陣堂缺人,有興趣?”
場下一靜。陣堂——與陣法有關的堂口,向來不輕招外門弟子。
杜潛皺眉:“外門先打好根基,再談堂口?!?/p>
辛烈似笑非笑:“根基,有的人在挑水時就打了?!?/p>
兩人對了個眼神。李長老不冷不熱道:“規(guī)矩,是規(guī)矩??蓹C緣到了,也不該錯過。”他轉(zhuǎn)頭望向林云,“你先守好藥圃夜巡。陣堂,改日再議?!?/p>
林云應下。離場時,他看見場邊有人抬了個木箱經(jīng)過,箱上蓋著黑布,角上一抖,露出半截鐵器邊角,邊上刻著幾道熟悉的淺痕——仍是那種“灰筆”的陣線。他心頭微沉:陣痕不只在藥圃。
夜,風更涼。林云再次上山巡夜。走到昨日的第三個拐角,他停住,蹲下,掀起一塊碎石。碎石下有一絲極淡的腥氣,像血卻不是血,更像某種草藥與獸膽混合的味。霧在腳邊緩緩流過,像要把味道也一并帶走。
“上面有人盯著下面,下面也有人在摸上面?!彼谛睦锇堰@句話掂了掂。
遠處,鐘聲忽然響了一下。不是正點的鐘,是“有人觸了禁線”的鐘。聲音在霧里傳得遠,沉,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住了整座山的心口。
林云抬頭,望向山門方向。那里霧更厚了些。胸口那條看不見的線,在這一刻,緊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