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來時,已是午后。
林晚照正心神不寧地擦拭著柜臺——她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擦了三遍,試圖用這種機械的動作壓下心底翻騰的驚疑。那塊帶著裂紋的翡翠平安扣被她用軟布包好,暫時放在柜臺抽屜里,像一塊燙手的山芋。
銅鈴響動,林守業(yè)提著兩個沉甸甸的編織袋進來,額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爸,回來了?!绷滞碚战舆^一個袋子,入手很沉,是常見的醬油瓶和洗衣粉。
“嗯?!绷质貥I(yè)應(yīng)了一聲,目光習(xí)慣性地掃過店內(nèi),最后落在柜臺上。他的視線似乎在那把老算盤上停留了零點一秒,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像是確認了什么,隨即又移開,仿佛那只是每日例行的無意識掃視。
但林晚照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停頓。她的心提了起來。
林守業(yè)放下袋子,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大口,然后才看向女兒:“上午沒事吧?”
來了。
林晚照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常:“哦,沒什么大事。就是...隔壁街的趙阿婆來過。”
林守業(yè)拿著壺的手頓在半空,眼神倏地看了過來,帶著一種銳利的審視,不再是平日那種渾濁和漠然:“她來做什么?”
“她...”林晚照拉開抽屜,拿出那個軟布包,層層打開,露出那塊碧綠瑩潤卻帶著裂痕的平安扣,“她把這個抵押在這里,說...說抵押三個月,換她小孫子平平順順,無病無災(zāi)。還說...您懂的規(guī)矩,三個月后她大兒子帶錢來贖?!?/p>
她說完,緊盯著父親的反應(yīng)。
林守業(yè)的臉色沉靜如水,看不到絲毫驚訝,仿佛聽到的只是一件尋常小事。他放下紫砂壺,伸手接過那枚平安扣,枯瘦的手指摩挲著冰涼的玉身,尤其是那道深刻的裂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像是在透過玉石看著別的什么。
店里只剩下老掛鐘單調(diào)的滴答聲。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語氣平淡:“知道了。”
就這?林晚照愣住了。沒有解釋?沒有疑問?甚至不對這荒謬的抵押理由表示一點詫異?
“爸,”她忍不住追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趙阿婆為什么要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押在我們這兒?還說什么換平安...這太奇怪了。我們這不是雜貨鋪嗎?怎么還做起抵押來了?而且...”
她的目光瞟向那把老算盤:“而且她剛要走的時候,我好像看到...看到那算盤自己動了一下?!?/p>
最后這句話,她說得有些艱難,甚至覺得自己有點荒唐。
林守業(yè)抬起眼皮,深褐色的瞳孔在鏡片后看著她,目光深沉得讓她有些發(fā)怵。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算盤的事,只是將平安扣重新用軟布包好,拉開柜臺下一個帶鎖的小抽屜——那是林晚照之前沒注意過的——珍而重之地放了進去,鎖好。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女兒,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晚照,這鋪子里的有些事,你不懂。有些東西,不要碰。有些話,不要問。對你有好處?!?/p>
又是這句話!和昨天不讓她動柜臺東西時如出一轍!
一種混合著委屈、困惑和被排斥感的不滿涌上心頭。她已經(jīng)是**十歲的人了,不是需要被蒙在鼓里保護的小孩子。
“我不懂您可以告訴我?。 绷滞碚盏穆曇舨蛔杂X地提高了些,“這鋪子到底藏著什么秘密?那本舊賬本又是什么?上面為什么會有您的字?‘典平安,贖晚照’是什么意思?我三歲那年到底...”
“夠了!”
林守業(yè)猛地打斷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甚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懼?他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被她的追問觸動了某根敏感的神經(jīng)。
父女倆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沉默。
林守業(yè)先移開目光,臉色緩和下來,帶上了一絲疲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晚照,聽爸的話,別好奇。安生待一段時間,找個新工作,離開這里,過你的日子去?!?/p>
他說完,不再看她,拿起抹布,開始沉默地整理剛搬回來的貨物,背影佝僂而固執(zhí),明確地拒絕再交流。
林晚照站在原地,看著父親沉默的背影,又看看那把無聲無息的老算盤,再看看那個鎖著翡翠平安扣的小抽屜。
她知道,父親不會說了。
但越是遮掩,那疑團就越發(fā)滾燙地灼燒著她的心。三歲那場幾乎奪去她性命的大病,賬本上父親那行詭異的記錄,趙阿婆匪夷所思的抵押,自行撥動的算珠,父親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
這一切都像無數(shù)條暗流,在這間看似平靜死寂的老鋪子底下洶涌交匯。
她隱隱感覺到,這間“林氏雜貨”,絕不僅僅是一家賣油鹽醬醋的鋪子。它似乎經(jīng)營著一些更隱秘、更難以言說的“生意”。
而父親,正是這樁生意的守護者。他現(xiàn)在,試圖將她隔絕在外。
林晚照抿緊了嘴唇。
父親越是讓她不要碰,不要問,她心底那股被壓抑已久的、屬于年輕人的反叛和探究欲就越發(fā)強烈。
她一定要弄清楚。
目光再次落回柜臺下方那個被紙箱半掩住的深棕色木盒。
那本詭異的賬本,和賬本底下那角暗黃色的紙片,或許是關(guān)鍵。
她需要找到一個父親不在的機會